第1章
施衛寧先生在幾年前就具有了一些精神的心理的準備,正如人活到五六十歲后就有可能常常想到病魔和死神降臨那樣,他早已想到了自己會有退休的一天。沒辦法,終身制早被改革掉了,要想任職到死,那簡直是死也辦不到。不過,他有時仍是想到了終身制的不合理性,覺得不僅旁人嫉妒,與情理也有些說不通。
五十歲生日過後,他就想過:他總有一天會被卸去所有的權力和責任,甚至連原單位都不宜頻繁地去走動。只要上級下發一張巴掌大的紙條兒,一切就完事。不過,他雖然早產生了點點滴滴絲絲片片的思想準備,但當退休時刻真正降臨的時候,再也沒有了上司對他下達任務的時候,再也沒有下級弓腰微笑輕柔語氣向他彙報或請示工作的時候,他仍然覺得具有了幾十斤重的虛空、失意和落寞。這些虛空、失意和落寞佔據了他的胸膛和血管,控制了他的整個身體,甚至像蟒蛇般纏住了他的靈魂。
這天,是施衛寧老先生從副區長的位置退下來的第二個春節。年滿六秩,剛離開副區長的座椅時,因為落差大,生活方式的巨變,對比度鮮明,空虛感、失落感、寂寞感強烈而深重,幾乎讓他病了一場。今年就輕微淡薄好多了。事情往往總要有個過程的。時間真是個好東西,它能衝去有形或無形的一切:它能使一個小點點的宇宙發生個大爆炸;能使一片亂糟糟的飛動著的太空石形成太陽系;能使龐大而兇惡的恐龍不再統治世界;能使那力量和兇惡程度遠遠勝過恐龍的兩條腿的人類登上地球的歷史大舞台。……現在回想起來,它似乎只用了一場夢的寬度和長度,就讓施衛寧由嬰兒而學生,由學生而農村基層管理者,由農村基層管理者而再學生,由學生而教師,由教師而教務主任,由教務主任而校長,由校長而副區長,再由副區長而變成閑職人員,變成了退休老人。
施衛寧先生在回憶往事的過程中,始終認為他在從年青到卸任之前的這大半輩子,還算是相當成功而圓滿的,甚至在人生路途方向的把握上是基本上做到了不偏不倚無懈可擊的。他不是高僧,連普通居士也不是,他並不深深信奉佛主;他也不深深信奉上帝,幾乎從未接觸過《聖經》及其解說。在他內心偌大的空間里,上帝當然沒有能夠成為常駐戶。他在內心似乎從來沒跟上帝親切而坦誠地交流過。但只要是上帝偶然賜給他機會,他幾乎都能捕捉住,似乎從來沒有與之失之交臂,更沒有從手上滑落的遺憾和悔恨。只要是上帝沒有默許他做的事情,他幾乎都能適時地打住或避開。趨福避害,明哲而保身,施衛寧先生幾乎就是這樣度過了前大半輩子。
在塵世之紛繁複雜瞬息多變的多維立體網路里,他大致能做到了左右逢源,忽上忽下,恰到好處地把握住一個「度」。這絕非是輕而易舉之事,絕不是多數平庸、憨厚之輩所能做到的。總體上說來,他的運氣確實不壞,幸運之神始終沒有拋棄他,總是不時地眷顧他,甚至還偏護了他。
但是,在步入晚年的路口,他還是陷落到了失意和落寞的溝里,這簡直就是人生逃不脫的宿命。如果他現在仍是四十多歲的年齡,如果他走路的步伐依然那麼矯健有力的話,如果他的臉不是如此的枯槁如此的褶皺,如果他還在恭家區擔任主管教育和衛生等的副區長抑或任區第一高級中學校長的話,賴昌進那傢伙決不會在路上偏過頭去,裝著沒看見他;如果他手中還有那麼一點點權柄,楊同同那狗日的也不至於跟他兩句話沒講妥當就匆匆忙忙道別,好像是避瘟神一般地要急於離開他。說得粗俗直率點,人,特別是小小地球上某些區域的某一類人,就是這樣的長著勢利的眼睛和勢利的心腸。活到這把年紀,真正是看透了。他這樣暗地裡發過牢騷。
施衛寧先生亂麻般地思考了一會兒,又把今天去遊樂場遊玩后回家路途上的影像回放了一遍:今天,是他從恭家區副區長的位置上退下來的第二個春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