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酒
酒有時真的是個好東西。
現在的百里登恭就覺得酒是這世上最好的東西。
他很想醉倒,很想忘掉所有煩惱。
但是,他卻越喝越清醒。
他忘不掉血屠洛陽城時的場景。
他忘不掉道回真人死在他面前時的場景。這些記憶已深深烙印在他的靈海里,想忘也忘不掉。
他突然將酒葫蘆砸在地上,抱頭痛哭起來。
卸下偽裝后,他只是個有血有肉的普通青年。
可又有誰知道呢?
淚如雨,已模糊他的雙眼。
仙村無雪,但有雨。
這場雨不知是何時下的。
百里登恭在雨里哭泣,全身已濕。如果有人看到他此刻的模樣,也不知是喜是悲?
雨水涔涔,遠方有人。
陸雅雯舉傘俏立,白衣勝雪,默默注視著百里登恭。
她背著斬仙古劍。
紅玉劍鞘,散發著璀璨光輝。
她本是奉命前來殺百里登恭的。
可現在,她已猶豫。
前面這個在雨中痛哭的男子何嘗不是無辜的?她踏著蓮步,走向百里登恭。
冬雨灑在白傘上,沙沙的響。
傘上綉有枝紅梅,梅花似已哭。
百里登恭已不再哭。
他長身而立,凝視著陸雅雯。
雨水已沖干他的淚痕。
陸雅雯已停身,停在百里登恭的對面。
兩人相距不到二十尺。兩人在彼此對視。
雨下得更大,天空雷霆咆哮。
百里登恭忽然嘆氣道:「陸師姐,你也是來殺我的?」
陸雅雯神色冷淡,道:「不是。」
百里登恭道:「既不是來殺我,你來作甚?」
陸雅雯道:「我本是來殺你的,但我現已改變主意。」
百里登恭道:「哦?」陸雅雯幽幽道:「你很可憐。」
百里登恭道:「你出手吧。」
陸雅雯沉默不語。
她凝注著百里登恭,突然感覺有些陌生。
她依稀記得首次見到百里登恭時,他的眼睛非常清亮。
百里登恭現在的眼睛縱還清亮,但已有怒意。
百里登恭冷音道:「我不需要你的可憐。」他持著大鐵劍,遙指陸雅雯。
蒼穹上已墨雲密布。
陸雅雯蹙眉。
她背上的斬仙古劍已在輕鳴。
她輕咬著齒唇,道:「我是不會與你動手的。」
百里登恭道:「你既不願跟我動手,就快走吧。」
陸雅雯望著他,閉口不言。
百里登恭自嘲道:「我是人人得而誅之的大魔頭,留下來,對你百害無益。」
陸雅雯道:「你莫要在多言,我不會離開的。」
她語氣平淡,道:「我會跟著你,監視你,現在我不會殺你,但若看見你浪殺無辜,我絕對不會手下留情。」
百里登恭苦笑。
他只有苦笑。
雨已住,天空蔚藍。
彩虹掛在天邊,久違的太陽終於已露面。但百里登恭知道,仙村外面依然是冰天雪地。
仙村雖已毀,可仍是洞天福地。
百里登恭很吃驚。
仙村的靈氣早已乾涸,何以尚能四季皆春?
這甚是詭異。
道回真人曾言,仙村地底下的龍脈被仙人改過,因而才會如此奪天地造化。
可世上真有仙么?
古來仙只出現在神話傳說中,未曾有人親眼見到過。
仙路茫茫,長生遙不可及。
強如得道聖人也不過寥寥三百歲。
輝煌三百年後,終會黯然收場。
沒有不死的帝王,沒有不老的紅顏,也沒有不朽的皇朝……
羽化登仙和長生不死是每個修行者的夢想。
但是現實很殘酷。縱觀古今中外,驚艷者數不勝數,可無不化作黃土。
仙村往東二百里,有塊巍然聳立的石碑,上面刻著:
敢問上蒼,是否有仙?
敢問上蒼,是否有長生?
敢問上蒼,是否有來世?
然而可笑的是,上蒼不過是地球的大氣層。
百里登恭和陸雅雯同時駐足。
兩人直視著前方,石碑下面坐著個仙風道骨的老道士。老道士身著太極袍,手持拂塵。
他望著百里登恭,道:「年輕人,我已等你很久。」
百里登恭道:「你為何等我?」
老道士道:「替人交封信給你。」
百里登恭道:「何人?」
老道士微笑道:「恕不能相告。」
他自袖袍里拿出封信,遞給百里登恭。信上只有兩個字:天門。
百里登恭有些疑惑。
他抬起頭來,但老道士已消失。
無聲無息的消失,彷彿從未出現過。
陸雅雯道:「多半是位聖人。」
百里登恭道:「師姐可知天門?」
陸雅雯道:「昆崙山上有個新教派,似乎就叫天門。」
百里登恭道:「難道和仙村被滅有關?」
陸雅雯道:「正道人士斷不會做這等傷天害理的事。」
百里登恭嘲諷道:「你就這麼確定?」
百里登恭繼續道:「何況,我也沒說是天門做的。」
他沉吟道:「或許天門知曉仙村是如何被滅的。」
陸雅雯默不作聲。
四野靜悄悄,路道兩旁的楊樹枝梢在輕輕搖曳。
但是沒有樹葉飄落。冬樹無葉,何來落葉?
百里登恭凝視著石碑上的篆字,自語道:「何謂地球?何謂大氣層?」
陸雅雯道:「筆者已說『大氣層』就是上蒼。」
她很快接著道:「但不知『地球』是何物?我從小飽讀詩書,可不曾在書中見過『地球』二字。」
百里登恭道:「該知道的遲早會知道,不該知道的還是莫要知道為好。」
他忽然道:「我要前往崑崙,你確定還要跟著我?」
陸雅雯頷首不語。
百里登恭沒有在說話。
他徒步向東行。
荒涼的古道,杳無人煙。
百里登恭走得很快。
但是,不管他走得多快,陸雅雯始終都跟在他的身後。
百里登恭回頭道:「你知道跟著我去崑崙的後果么?」
陸雅雯道:「知道。」
百里登恭道:「你既已曉得,何不速速離開。」
陸雅雯道:「我說過,我要監督著你。」
她平靜地看著百里登恭,目光非常堅定。
百里登恭嘆道:「陸師姐,你該明白現在的情勢,我是天下修行者欲殺而後快的魔頭,你與我同行,實在是愚蠢至極,若被他人看見,你縱有千般理由,也難以說清。」
陸雅雯面上全無表情。
她凝睇著百里登恭,依然閉口不言。常言道:女人心,海底針。
百里登恭忽然覺得這句話很有道理。
他重重嘆息,隨即轉身前行。
這已是他今日第十五次嘆息。
他今日的嘆息已算極少。
這十年來,他已不知嘆過多少次息。
大雪將停,日已墜荒山。
自古以來,深山裡就有高人隱居。
翠綠的竹林,清澈的湖泊。
湖畔上有兩幢木屋。
王世浩坐在屋檐上,眺望著遠方,面色神往。
他身穿青衣,披著狐裘。
他是熱血青年,他想出去闖蕩江湖。
但是,他爺爺說外面的世界很亂,不可下山。
星星。滿天的星星。
夜色下,兩道修長的身影前後走來。
王世浩已瞧清來人是對男女。
男子雄姿英發,女子絕代傾城。
王世浩認為兩人是對璧人。
可兩人真的是對相愛的璧人么?
當然不是。
百里登恭和陸雅雯怎會是璧人?
王世浩躍下屋檐,落至兩人身前,道:「兩位是?」
他面上掛滿笑容,問得非常小心翼翼。
百里登恭笑道:「在下百里登恭,同師姐陸雅雯恰巧路過此地,想借宿一夜,未知方便否?」
王世浩道:「方便,方便。」
他的內心很興奮、很激動。他今年十七歲。
但他已同他爺爺清風道人在這裡隱居十四載。
時隔這麼久,終於再見到兩個人,他焉能不喜?
清風道人從屋裡走出來,道:「何人呀?」
他鶴髮童顏,雙眼深邃、滄桑。
王世浩搶先道:「爺爺,他們是來借宿的。」
清風道人打量著兩人,半晌道:「寒舍簡陋,二位若不嫌棄,就進屋歇息吧。」
百里登恭微笑道:「多謝道長!」
屋裡非常乾淨,燭光昏黃。
窗戶無門,坐在桌旁,正看得見夜空上的皓月。
今夕十五,明月正圓。
屋外是冰天雪地。
可是,屋裡不但沒有燒炭補暖,而且連個炭盆也沒有,由此可見,屋主的道行必然高深。清風道人和王世浩早已晚辭,兩人就睡在隔壁屋。
天地寂寂,長夜已過半。
陸雅雯已熟睡。
百里登恭推門而出,縱身飛下湖泊。
湖水波光粼粼,上有一葉扁舟。
百里登恭獨坐扁舟上,神情說不出的寂寞。
他摸著懷裡的大鐵劍,神色總算有些欣然。
他沒有朋友,但他有這柄劍。
這柄劍就是他的生命,也是他的朋友。
而今,他的身邊也已只剩下這柄劍。
白雪輕飄,繁星已疏。
百里登恭對月飲酒,喟嘆道:「何以年少狂?何以悲苦多?何以天不仁?何以寂寞冷?指天問仙蹤,戰血染長空……」
寒屋裡,窗扉前,絕代佳人俏然而立。陸雅雯沒有睡。
她凝望著百里登恭,目光溫柔而複雜。
黑夜已將過去。
百里登恭還坐在扁舟上,還在繼續飲酒。
酒不醇,也不香。
可是,百里登恭卻覺得極是好喝。
只因他喝的不是酒,他喝的是寂寞、是孤獨。
他已有醉意。他望著圓月,滿面悵然。
他的心已缺,縱是明月在圓又如何?
以前他也喜歡賞月,因為身旁有親人陪伴著。
後來他才發現原來他喜歡的不是賞月。
他喜歡的是親人相伴在旁的感覺。
陸雅雯還站在窗前。
她還在注視著百里登恭。
。如果百里登恭知道陸雅雯在暗中陪著自己,是否尚會感到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