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出山
盛夏時分,烈陽高懸,但身處終南山中卻絲毫不覺熱意,山風拂過,竟還有絲絲涼意。
只見一身形高大,面如冠玉的男子在山林間奔走疾馳,崎嶇難行的山路在他腳下如履平地,這男子身著一洗的發白的湛藍色道袍,背上背著裝滿藥草的背簍,在山路上身形靈動,足尖一點便是丈許距離,山風吹的衣袖飛揚,遠遠觀之,真如神仙中人一般。
這道裝男子不是別人,正是陸淵。
很快,陸淵便回到道觀。入得觀內,就見老道正躺在院中的竹椅上,雙眼微眯曬著太陽。似是聽見有人進門的聲音,老道略微有些艱難的睜開眼睛看去,原本明亮有神的雙目,竟是變得渾濁。見的進門來的是陸淵,老道卻是放鬆下來,眼睛又微微眯起。
陸淵將背簍放到一旁,來到老道身旁蹲下,看著師父蒼老的面容,心中悲切不已。
自當日正式收陸淵入門,已有十年之久。陸淵從一皆孩童長成如今這般高大模樣,老道卻也變得垂垂老矣。昔日的老道稱得上是鶴髮童顏,雖然鬚髮皆白,但卻光澤明亮,如今的鬚髮猶如雜草光亮不在,原本紅潤的面容如今卻也是遍布皺紋,長滿了老年斑。
陸淵不由得抓住老道乾枯的右手,老道似是察覺到了陸淵的心情,滄桑的聲音自老道口中傳出:「痴兒,何必如此。老道我降生至今已活百載有餘,我道家貴生惡死,卻也不必看的太重。我這幾日心中預感,三日之後便是我羽化之時,你到時將我葬在觀后的那片竹林中就好。」
聽見老道預言自己的羽化之期,陸淵心中一驚,卻知老道所言非虛,似修行到老道這般境界之人,預感自己的大限並非什麼難事,恰是如此,陸淵愈發傷心,雙目變得通紅。
老道睜開眼,拍了拍陸淵的手:「扶我到房中去。」陸淵連忙扶著老道起身,原本老道高大的身形在此刻卻是驟然變得佝僂起來,原本恰好合身的道袍更是顯得寬大,似乎一切都在預示著什麼。
陸淵扶著老道進了屋內,在床邊坐定。老道摸索著從一旁的柜子里取出一封書信遞給陸淵道:「你隨我在這山上也呆了十幾年了,現在你也長大了,是時候下山去行走行走了。」
陸淵大驚失色道:「師父說的這是什麼話,弟子哪都不去,就在這侍奉師父。」老道笑著道:「我非此刻便趕你走,怎得也得讓你為我料理完後事,這信是寫給我的一位忘年交的,待我死後,你持此信前去尋他。你從未下過山,若是就這般直愣愣的闖了進去,難保不撞個頭破血流。且去我的那位小友處呆上幾年,待熟悉到底什麼是江湖后,再去遊歷不遲。」聽到這,陸淵只得默默將信接了過來。
似是起了性質,老道卻是繼續道:「說起來我那位忘年交倒也是個妙人。當年我遊歷四方,因不滿朝廷無力,洋人又肆意欺壓百姓,我一怒之下便加入了義和團,欲要反抗朝廷,對抗洋人。」陸淵卻是未曾想到自家師父還有這等經歷。
就聽得老道繼續道:「我加入之後,也和朝廷和洋人打了幾仗,但可惜,朝廷那幫混賬在洋人面前卑躬屈膝,面對我等卻是毫不留情,我等雖有些勇力,但面對裝備火槍的朝廷大軍根本不是對手,義和團被打得四散分離。我當時氣憤不過朝廷昏庸無能,便潛入京師打算刺王殺駕。可惜我低估了皇宮內的戒備,刺殺失敗后我雖逃了出去,但也身受重傷,還被朝廷通緝。眼看走投無路之時,便是我那位忘年交將我救下。」
陸淵聽到這也是挺佩服自家師父,干過造反,還刺殺過皇帝,單以行為而言也算得上是當世第一流的人物了。陸淵開口道:「卻不知救了師父的那位義士是何方人士。」
老道聞言回道:「那人是廣東人,姓黃名麒英,說起來前些年來信,麒英言及自己有了孩子,算起來也就比你大個幾歲,到時你去了卻是可與他交好。那黃家也算是習武世家,家傳的虎鶴雙形拳也是不凡,不過此拳到底是以洪拳為根基,虎拳剛猛,鶴拳卻是差了些,我當年還曾指點過他一些鶴拳精要。」
後來,老道又陸陸續續的同陸淵說了好多他當年之事,有遊歷四方的見聞,有與人交手的經歷,還有些烏龍與趣事,直到看到老道有些精力不濟,陸淵這才勸著老道休息。
後面三天,陸淵徹底放下了一切事情,就專心陪在老道身邊,陪他曬太陽,陪他聊天,甚至就是兩個人安安靜靜的坐在一起也能過好幾個時辰。陸淵只希望這三天永遠不要結束,可世間之事到底難以人心為念。
到了第三日清晨,老道卻是一反往日衰老的神態,起床之後竟是神采奕奕,先是同陸淵在院中一同演練鶴拳,而後又到正殿之中完成早課。但陸淵看到師父這般情況,卻是愈發悲苦,這完全是迴光返照的情形,現在全憑一口氣撐著,等這口氣何時散去,何時便是老道羽化之時。
做完早課後,老道坐在上首蒲團上,陸淵坐在對面,一如這十年來的情景一樣。看著昔日的孩童變成眼前的翩翩少年,老道的眼中滿是欣慰和不舍的神情。而後緩緩開口道:「為師我這一生,早年遭遇天災,家中親人離散,我被你師爺收養,前二十年便是在那鶴鳴山上習武學道,那是我一生中最為開心的日子。後來你師爺仙去,我下山遊歷,走過很多地方,見過很多人和事。我覺得這個世道壞了,我曾經也想去救救這個世道,可後來我明白了,這個世道已經徹底沒救了,他不是某個人或者某些人能夠改變的。我明白了這些之後,才想明白你師爺當年說欲出世先入世的道理,今天我也將這句話送給你。咱爺倆認識也有十幾年了吧。」
聽得老道問詢,陸淵回道:「自師父將徒兒救下已有十三年了。」老道長嘆一聲道:「是啊,已有十三年了。卻不知這十三年來,你將為師傳你的本事學的如何了。」
陸淵道:「自得師父授藝,每日里習武誦經,鑽研醫術,徒兒未曾有半分懈怠,道學醫術難以評判,只說武藝,如今已入師父所言易筋之境,亦掌握明暗二勁。」
老道點點頭道:「不錯,當真不賴。為師所言的三步功夫,三種練法你也牢記在心。只是這些年來我苦苦思索,卻是發覺在這之上當有三重道理,這練拳習武方才圓滿,今日我便將之一併講授與你。」
陸淵直起身子,整理衣冠,手捏道印。對著老道行禮道:「恭聽老師教誨。」
老道緩緩講道:「所謂三步功夫,三種練法,你既已熟知我便不復多言。今日只說這三重道理,那便是煉精化氣、練氣化神、煉神返虛。」陸淵聞言不解,但卻未曾出言打斷。
老道似也看出陸淵心中疑惑,繼續道:「這與我當年所說的修行四境一般無二,只少了煉虛合道四字。但雖取其名,內中真意卻是截然不同。我所言此三者,當是強體魄以壯氣血,借氣血以養精神,憑精神以體虛空,臻至此境,拳中當有神韻,習武練拳,至此便是絕巔。一嘆我暮年悟得此理,氣血衰敗難以為繼;二嘆此法前路斷絕,難以突破極限,恨不能生於上古,一覽修行勝景!!!」老道高呼一聲,渾身氣勢猛地一漲,繼而急劇衰落,就見老道盤膝而坐,手捏太極印置於腹前,頭顱低垂,卻是再無生息,羽化而去。.
陸淵猛然撲到在地,嚎啕大哭。兩人朝夕相處十三年,名為師徒,實與父子無疑,如今世上只余他孤單一人,又如何能不傷心。
陸淵悲傷過度,竟是生生哭暈過去,直到傍晚方才轉醒,卻是強打精神開始料理老道的後事,也是老道早有預料,一些東西也是早早的備下,卻是不需陸淵再去尋找。
將一切都收拾安置好,將老道遺體置於棺木之中,安置在整天之內,陸淵坐於棺前,開始為老道誦經超度,因無冰塊等降溫,陸淵也不敢停留太久,三日之後,便遵照老道遺命將其葬於觀后的竹林之中,說起來這竹林還是陸淵入觀之後,覺得道觀後面光禿禿的不好看,跑了許多地方才找到一些品相不錯的竹子將其移植到觀后,數年之後才有了這茂盛的竹林,就連老道的竹椅也是在這林中砍得竹子編織而成。
看著林中新起的墳塋,陸淵只覺悵然若失,雖然老道說他們不是儒教子弟,無需什麼三年守孝之禮,讓陸淵在他去世之後就下山去吧,但陸淵怎麼可能就這樣一走了之。
接下來的日子裡,除了每日的功課外,陸淵就會來到老道的墓前,有時是老道喜歡吃的菜,有時是和山民換的些米酒,有的時候就是單純的坐在墓碑前說上些什麼。漸漸的,陸淵的心靜了下來,雖然還是悲傷,但卻不會無法自拔,因為老道說過,要常養一顆清凈自在之心,若是真的沉浸在悲傷之中無法自拔,老道會很失望的吧。
一年之後,陸淵站在道觀門口,看著這個從自己來到這個世界之後就一直生活的地方,心中思緒翻滾,片刻后,陸淵猛然轉身,大踏步的朝著山下而去。
此去,江湖路遠,不知前路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