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6.憶與年(其二)

136.憶與年(其二)

「嘀嘀嘀,嘀嘀嘀!」

睡夢中的蘇被鬧鐘驚醒,他使勁渾身解數將手機拿到眼前。

「該死!睡過頭了!」

他猛地從沙發上蹦起來,碰翻了一地的酒瓶和垃圾。

他的早晨始於忙碌,手腳並用穿上衣褲,洗漱,整理出要用的道具。冬天的顏料非常的難搞,稍有不慎就會幹裂或是凍上,他必須仔細檢查,大部分干他這行的會選擇乾脆不用,在冬天只畫使用鉛筆蠟筆的作品,蘇則是為了能接待更多顧客全副武裝上陣。

叼著昨晚吃剩的冷凍披薩,他急迫的將乾涸的顏料摻水稀釋。

待到一切準備妥當便衝出家門。

與萬千奔赴戰場的上班族一同擠上早已滿員的地鐵,他要前往的是這座北方城市為數不多的人文景點——文化街。

地鐵駛出隧道,老舊的工業城市在冬日噴涌著蒸汽,對過客而言這裡只是個不值得記憶的臨時落腳點,而對於蘇這樣的人來說,這座城市則是終點站。人生敗者的終點站,不被需要,不被期待的人最終匯聚到這裡,和完成了使命的城市一同等待著漫長時光折磨之後的消亡。

「聯合政府於昨日宣布,南極冰川...新能源...研究所即將落戶我市...迎來新的...」

地鐵的電視今天也在播報世界上的新消息,面如死灰的行屍走肉們麻木的拽著吊環隨車輛一同搖擺,無人在意。

到站的蘇努力撥開湧入的人群逆流而上,掙扎著擠出地鐵。

文化街各個店鋪的老闆們正在拉起鐵捲簾門,準備開門營業,這與蘇沒有關係,他沒有自己的店鋪,也不是店裡打工的,他是一個街頭藝術家。

屬於他們的位置是文化街盡頭靠河的公園區,所謂街頭藝術,情商低一點,講的難聽點,就是街頭賣藝的,這座公園裡最不缺的就是這樣的人,賣畫的,賣唱的,雜耍的,把自己搞成雕像的...他們大多沒有真才實學,在自己的專業領域上僅僅比一竅不通的外門漢強上半分,這裡進行的活動也大多與藝術無關,只是名為賣藝的乞討,得過且過。

蘇看向河岸上他最常呆的點位,很幸運,雖然他睡過了頭,但還沒有被不識相的先佔去。

鬆了一口氣的他開始擺攤,沒什麼值得稱道的東西,兩張小馬扎,一些過去的作品和繪畫工具罷了。

一切就緒,蘇取出紙張貼在畫板上,距離旅遊大巴拉來第一批客人還有一段時間,他總是會趁著這段時間先畫一張熱熱手,所畫的則是腳下靜靜流淌的河流以及對岸的富人區。

「例行檢查。」

流暢的作畫被打斷,手臂上帶著袖章的安保人員走了過來,向蘇討要相關證件。這裡雖是三教九流聚集地,但也不是想開張就開張的,必須持有藝人證才能經營。

「稍等一下啊...」蘇開始翻找自己的褲兜:「嘶...哪去了...?」

安保的面色逐漸陰沉下去,蘇也開始著急了,該死的證件哪去了?難道是早上起來太趕了沒拿上?這下糟糕了,現在回去取,一個來回公園早該滿員了,上哪再去找位置?

「抱歉抱歉,我來晚了!」

一個聲音介入其中,蘇抬頭看去,卻是一個陌生女子,在這裡待的也算久了,從來沒見過這號人。

安保狐疑的盯著來者:「你...跟他是一起的?」

他的懷疑不難理解,女子背著的是吉他包,手裡拖著放音響的推車,一看就是個搞音樂的,跟蘇這種賣畫的完全不是一條道上的。

「是啊,沒人規定繪畫的和音樂的不能一起出攤吧?」

「倒是沒有...」檢查完男子遞來的證件,安保也懶得多管閑事:「行吧就這樣,那個誰,下次記得自己的證件也要帶上啊。」

「謝謝...」

「沒事,助人為樂嘛。」女子顯得有些自來熟:「你在畫什麼?這條河嗎?畫的真不錯。」

蘇重新坐回凳子繼續執筆:「沒什麼好看的,每天都是一樣的景色,我閉著眼睛也能畫。」

「莫奈也曾經對同樣的景色多次描繪,這才有了《乾草垛》組畫。」

「你不是搞音樂的嗎?對繪畫也有了解?很遺憾我可無法與印象派大師相提並論。」

「談不上多了解吧,不過畢竟藝術都是相通的。哦對了,我叫*&%#,頭一回來這兒,怎麼稱呼?」

蘇皺了皺眉頭,沒能聽清楚她叫什麼,不過這應該也無關緊要。

「蘇,叫我蘇就行。聽你口音不像本地人啊。」

「何止不是本地人,看我長相也大概猜到了吧?我都不是這個區的人。」

「1區?還是17區?」

「1區,猜對了。」

蘇有些意外:「那可夠遠的,大洋彼岸啊?為什麼跑到8區來?還偏偏是這種窮鄉僻壤?」

「哈哈哈,稍微有些事...」

每個人都有不願意提及的事,面對素昧平生的人就更是如此,蘇也不會自討沒趣,談話就這麼中斷了。

陌生女子就這麼在蘇旁邊擺開了陣勢,她的水平相當高,外觀也足夠出眾,低沉的歌喉很快便吸引到了一眾遊客駐足傾聽,順帶的連蘇的生意也好了不少。

午餐時間,蘇起身去買了兩個三明治和兩杯熱飲。

「謝謝...」

停止演奏,女子面對遞過來的午餐有些意外。

「冬天室外得注意保暖,但我白天是不喝酒的,看上去更落魄了不說,也沒人願意請一個醉鬼給自己畫畫,就用熱飲湊合一下吧。」

「抱歉,我還以為蘇先生是不會在意這種事的人,因為你看上去就...很藝術...」

搞藝術的人最清楚,被形容『很藝術』可不是一種誇讚。

蘇摸著下巴上的鬍渣:「不修邊幅是我個人陋習,不要上升到藝術。不說我了,你為什麼會來這裡彈唱?你的水平不該在這種地方。」

「蘇先生也懂音樂?」

「我小時候學過鋼琴,談不上多了解,畢竟你說的,藝術都是相通的。」

女子聳了聳肩:「好吧,說實話,彈吉他只是我的業餘愛好,我來這裡是因為工作的調動。早上我沒說的就是這個,你不知道嗎?新能源的研究基地要建在這座城市。」

「不知道,也沒興趣。不過這種級別的演奏也只被當做興趣?果然搞藝術死路一條。」

「也不能這麼說吧?蘇先生不是也能靠繪畫為生嗎?」

「不是『也能』,是『只能』。而且如果不是你拉來客人,我現在還在為春節的房租發愁呢。」

「那我下午再加把勁,爭取讓你過個好年吧?我知道,8區人對春節很是看重。」

「不必了,我不在意什麼春節,你只管彈你想彈的就好了。」

短暫的午餐過後,枯燥的時間繼續流逝。

直至黃昏時分,女子都盡情彈唱著,她的臉上洋溢著熱情的笑容,有意無意的將客人導向蘇這邊。

「他們在庭院里翩翩起舞,夏日的香汗淋漓,有些成為回憶,有些則被忘卻...」

點綴一日最後的是《加州旅館》,不得不說與頹敗的都市和這裡的人十分相稱。今天賺到了比往常多得多的生活費,蘇早早就開始收拾東西,聽到這首熟悉的歌,也停下了手中的動作,決定把它聽完再離開。

「於是我叫來領班:『請給我來點酒』,他說:『自從1969年,我們再無供應』,遠處仍然傳來他們的話語,在半夜把你吵醒,只聽得他們在唱...」

「喂,唱夠了沒有!喲呵?還似個洋妞?介唱的也不咋地!」

驅趕人群朝二人方向走來的是一群奇怪的組合——為首是數名花襯衫大金鏈的混混,緊跟其後的則是一群老頭老太。

藝人們的營業沒有時間限制,理論上說只要有客人,在這裡待個通宵也是合法的。但夜晚的公園卻是屬於另一波人的,沒錯,就是眼前的老頭老太們。

廣場舞,這是一種『臭名昭著』的社交活動,晚間的街頭巷尾高分貝的土味音樂嚴重干擾著城市居民們的正常作息。它在老年人之間盛行,而這座老齡化嚴重的工業都市當然也是重災區。

最近這批老人為了爭奪場地,甚至找來了當地幫派為自己助陣,賣藝為生的失敗者們被弄得雞飛狗跳。

「唉...」蘇長嘆一口氣,摸了摸手上的筆繭。

「各位有什麼事嗎?」女子沒見過這種陣仗,有些緊張的站在原地。

「介似嘛地方,你掃聽掃聽?外邊區來的是真妹有逼數啊?不認識哥們幾個還不懂嘛叫尊老愛幼?」

「別跟她費那麼多話!動手!腦斧不發威當老子是那嘛玩意?哈嘍K踢似嘛?」

憑藉濃重的本地口音加上這一身簡直把社會人寫在身上的行頭,他們為所欲為,伸手就想搶奪女子手中的吉他。

「住手。」

沾滿顏料和碳粉的手抓住了混混伸過來的手。

這麼老套的劇情怎麼能沒有老套的英雄救美呢?

「你嘛意思弟弟?」

「讓她唱完。」

「喲,想逞能裝逼是吧?哥幾個!懟他!」

蘇捋起袖子回頭往女子的琴包中丟了一個鋼鏰:「唱完它。」

文化街上正在上演一場不太有文化的劇目,拳頭與**的碰撞,吉他和女聲的伴奏,圍觀者則是乞討者與老逼登,世界之大,如此荒誕甚至於搖滾的景象卻也不多見。

「歡迎來到加州旅館!多麼美麗的地方,多麼美麗的地方,多麼可愛的臉龐...」

俯身躲過一擊粗糙的擺拳,回敬對手以同樣粗糙的上勾拳。

「...她卻說,我們都不過是這裡的囚徒,甘願被自己所驅使,在主廳大房間內,人們舉起狂歡之火,他們用鋼刀揮刺著,卻殺不死心中惡獸!...」

被繞到背後的混混牢牢鎖住,腹部結實的吃了好幾下重拳,連同早已被消化的午餐吐出骯髒的胃液,他奮力掙脫禁錮又再次與面前的混混抱作一團。

「我所記得的最後一件事,是拚命跑向門口,我必須找到來時的路,回到過去的地方。『放鬆點吧』值夜人說到,我們安排好了接收,你可以隨時結賬,但你永遠無法離開!」

他不是葉師傅,不能一個打十個,不如說面對惡劣的群毆,腎上腺素已經幫他撐得夠久的了。最後倒地時蘇所見到的是混混一擁而上,那把一看便知被精心保養過的吉他碎在河岸邊上。歌聲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耳邊傳來的警笛與怒喝之聲。

再次醒來的蘇發現自己躺在一間快餐店的長椅上,對面坐著那個彈唱的女子。

他掙扎著起身:「你沒事吧...嘶...」

「我沒事,倒是蘇先生你...」

「還沒死,就是渾身上下都有點疼罷了。我也不知道腦子犯的什麼抽,結果就是這幅鬼樣,讓你見笑了...」

蘇看見了她身邊乾癟的吉他包,神色暗淡。

「吉他...我想辦法賠償你吧,今天賺了不少,雖然肯定也不夠...」他摸向腰間,卻怎麼也摸不到錢包,不知道是打鬥時弄丟了還是被混混給拿走了,總之現在他只是條身無分文遍體鱗傷的落水狗。

「不用了,吉他不要緊的,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嘛,而且今天我其實還挺開心的。」

蘇有些奇怪的看著她:「開心...?」

「研究所的生活很無趣,辦理這張藝人證的時候我其實也沒抱多大的期待,只是想能體驗到稍微與往日不同的景色便足夠了,沒想到今天完全超出了我的預期,那麼搖滾的鬥毆可不是每天都能看到的!還有不是我自誇,我的伴奏也很加分吧?」

蘇只覺得莫名其妙,在本就平庸糟糕的生活中增添更加糟糕的突發事件,能被稱之為有趣嗎?可眼前的女子說出來,卻不感覺有什麼惡意,她似乎真的把這一切當做新的體驗為之欣喜。

「最初我也覺得這是個死氣沉沉的城市,沒想到還有蘇先生這樣有趣的人。」

「有趣...?我?」

「啊,不好意思,我扶著你來的時候不小心看到了...」

「什麼東西...?」

女子東張西望一番后才湊過來小聲對著蘇耳語:「你手上寫的字。我猜這是什麼設定吧?遭到敵人替身攻擊忘記了自己身世,表面上是個窮苦的畫師,暗中則是來自異世界的勇敢鬥士!真好啊,肯定有人覺得這是中二病,但我不這麼認為,人總要有點盼頭,幻想一些與平常不一樣的東西,要是早上起來突然看到這樣的東西,是我的話肯定很有動力!」

蘇詫異的看向自己的手臂,為了方便干架擼起袖管到現在還沒能放下來,這也成功的使得他的手臂暴露在了空氣中。

「薩爾...瓦多...這是什麼...?救世主的意思...?不對...」

記憶重新在腦海湧現。

蘇猛然抬起頭:「對不起,我突然想起了急事!先告辭了!」

「哦?!要去拯救世界了嗎?」

「不好說,只是儘力好好活著,順帶也許會拯救一下世界吧。」

蘇站起身來朝著大門走去。

女子叫住了他:「啊,對了,萬一我們之後再也不能相見...」

「祝我早安,午安和晚安?」

「嗯...這句也是很棒的台詞呢,但可惜我要說的不是這個。」她坐在位置上朝著蘇招手:「伍德沃特.蘇.薩爾瓦多,祝你新年快樂!」

蘇回敬以笑容:「新年快樂!」

他推開餐廳滿是油污的玻璃門走入耀眼的光芒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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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沙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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