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斷龍
「殿下……」被稱為國師的蒼老身影低沉而言,而桌案后的少年亦已起身。
飄帶束髮,袖織錦緞。氣度華貴、又格外明秀雋逸的眉眼朗若深潭,雖淺凝威儀深沉,卻又無絲毫高傲凌然。
鬢角的那縷垂髮飄在風裡,悄悄拂動,遮住了他臉兒上的神色。
「可不知殿下此次前往宗祠,擅又回返,是為何事?」國師徐徐而言,語帶問詰,「正值暴雨傾盆,若稍有不慎,有所閃失……」
少年微微躬身,神情泰然:「多勞國師牽挂,不過洵兒如今倒是無恙。」
「……」國師渾濁的眼眸瞥了瞥少年額上尚還凌亂的髮絲,隨後沉悶跺腳,嘆聲道:「且不論此事,今時……實不宜貿然外出。」
「眼下桓侯府有所異動,境內不為太平,恐有他患。」?他緩緩而言,目綻幽光。
「……」短暫的沉默后,少年眼眸輕閃,聲音亦是變得很輕很輕:「多勞國師提醒。」
「洵兒此行……」他眸子閉合,低低而語:「也確是莽撞了。」
國師神色稍緩,隨後重重嘆息:「如今王上患疾,殿下更應多多珍重才是。」
少年聞言,眸子深處晃過一縷極微的黯色。
聲調微落,語蘊沉緩:「父王他……他可還好些。」
「王上春秋鼎盛,自然無恙。」
國師眼眸重轉,目視少年,「但老朽想……王上不會樂意見到殿下這樣任性而為的。」
「……沒有。」少年似是有些厭倦道,「洵兒只是……只是回宗祠去,隨便去走走罷了。」
國師眼中的晦光一閃而過,他緩緩搖首,卻沒有再說什麼。
「不管怎樣……」他一聲重嘆,「只是希望殿下今後行事之時,能多多考慮自己的身份,還有大武。」
「洵兒知曉。」少年靜靜應聲,「今後洵兒定會多多誦書知政,勤加習劍。」
「殿下知道便好。」國師微微點頭,這才轉身離去。
……
隨著雕漆門戶的緩緩閉合,這殿內只餘下了少年一人。
淡目凝視著桌案上躍動的火苗,靜坐了許久。
噠…
一聲清響,少年擱下筆墨,霍然起身,彷彿是下定了某種決心,快步邁向殿後。
緩步踏入一座靜室,四周暗淡的燭火隨之攏下,他面靨的輪廓頓時被映照地紅白交替,半光半影。
牆壁上掛有幾柄寶劍。看其劍柄劍身,以及其上鐫刻的華麗花紋,顯然是極為珍貴。
但少年的眸光只是在其上短暫掠過,未有半刻停留。
眸光流轉,在最終定在了靜室的深處。
一道漆黑劍匣孤零懸挂,緩緩映入視線。
少年深深吸氣,隨後取下劍匣,將之…打開。
錚……
光線震蕩,空間微漣。
一道血紅與燦金交織的劍影,現於少年熾熱的眼目深處。
劍體修長,刃似秋霜,鋒煥冷芒。漆黑的劍覃上,許多繁雜瑰艷的花紋四處蔓爬,於隱隱之間勾勒出一道……黯淡無光的龍紋。
龍爪攀附劍身,龍瞳如蘊天淵,只是第一目的剎那恍惚,靈魂卻已似是被緩緩拖拽,陷入一座越來越深的無底深淵。
緋芒乍放,光線陡暗。
待視線清明之時,那道金紅劍芒已不復存在。
彷彿方才的一切,只是他恍惚中產生的幻覺。
但一道彌留的金紅影依舊深深刻印於少年的瞳仁之中,始終未散。
心神微亂,手指又不自覺地觸向那已是光華皆斂的劍身。
叮……
緩緩握起手中的金紅長劍,頃刻緋光大放,少年顫目注視著它,點點光流循著劍鋒劃過的軌跡不斷垂落,猶如一顆顆…凋零的火燼。
垂於劍覃,落於石縫,最終融於黑暗的虛無。
劍影揮出,緋光飛掠。
桌案沿著一道細長的紅痕,完整而平滑的分為了兩半。
然後,在少年驟縮的視線中,湮滅為無數飛散的……黑塵。
(本章未完,請翻頁)
殘留的緋芒中,不見一絲一毫它曾經存在過的痕迹。
一道模糊的光影閃過,彷彿有什麼東西在眼前忽然炸開,又似是有什麼冰冷的東西在瘋狂地爬上他的骨髓,少年眼眸劇動,心魂大亂,持劍的手腕在錐心刺骨的疼痛中下意識鬆開。
咚……
長劍墜地的聲音不輕不重,而落地之時已是光澤盡沒,黯淡的劍身與凡物並無他二。
將之再度拾起之時,已不見那些流溢的緋芒。
「好一把……寶劍!」少年緩緩吐氣,氣息劇盪。
他心中焉能不驚。
「不過,若是如傳聞中那般……」
少年定目端詳著劍身,終於在一處位置尋到幾個細小繁複的暗銀古字,字跡蒼勁雄厚,頗具氣勢威韻。
——————
斷龍
——————
「斷龍。」他輕聲而念,然後將這兩個字深深刻入心魂之中。
輕輕地撫摸著再度沉寂的劍身,方才曇花乍現的恐懼感猶縈心扉,彌久未散。
鏗!
寶劍重入劍匣,懸於壁上。而少年則是靜默跪坐其旁,凝神盯望,氣息難定。
雙目低垂,薄唇微張,隨之,一聲低不可聞的自語回蕩。
……
「殿下。」
隨著這聲呼喚響起,武洵頓時回神,扭頭回望,一名與他年紀相仿的少年已是不知何時站在了他身後,正面帶熱切地望著他。
這少年乃是當朝大將軍膝下獨子,名喚衛彥。
或是王侯間私下之約,二人自幼相依,手足般情誼,早已如親兄弟一般。
「大將軍呢?」武洵微笑問道。
「父親鎮守西北去了。」衛彥搖頭道。
「……哦?」武洵雋眸稍斂,顯得有些許的失落,「我還想向大將軍……」
言罷,他卸下腰間一柄普通的佩劍,心神收束,一股氣勢自然散發。
手擎劍覃,劍鋒遙指向宮院外的朱紅大門。
「今日有興趣和我斗劍拆招嗎?」武洵咧了咧嘴,亦是
衛彥聞言不禁一笑,同樣自腰間抽出一柄短劍。
兩個少年面露笑容,手中的劍鋒又各自對準了對方的面心。
「殿下若有意,衛彥也不好拒絕了。」
「看招。」武洵乾脆地低喝道,提腕出鋒,劍尖已是猛然點下。
劍意並非凌厲,卻有生息不盡,連綿不絕之意,如碧水波浪,如島夜雷雨,層層疊疊,一浪高過一浪,在鶴唳風聲中驟然下壓。
纖毫畢現的劍芒俯衝而下,劍芒未至,便已是風聲撲面,
衛彥眼神一凝,身形稍動,臂劍相合。劍鋒輕挑,力達劍尖,直迎而上。
如抽刀斷水,如飛魚躍泉,他手中的劍酣暢淋漓地劃過一個弧線,化作萬千游魚飛散,纏上那如波濤般斬來的層疊劍芒。
但只見武洵點來的劍尖臨近時忽又化點為刺,一式下擊,沒有任何花哨地向著衛彥而來。
如雷電裂雲,如耀陽破海,這一式的劍光分外的璀璨奪目,大有幾分凌厲殺絕之勢。
衛彥神色陡變,手中劍招變換,劍尖靈活回防,重抵胸前。
如星斗收隱,如霧雨震碎,盛開的劍光結成了一朵朵瑰艷的花,接捧上了那顆落下的「大日」。
雙劍相抵,金鐵奏鳴。
一擊不成,武洵抹劍抽回,二人相視一笑,目中皆是戰意更濃。
「再來!」武洵立劍沉腕,這回是向下刺去……
兩名少年在寬闊的亭台內交手,只見雙劍舞動,刺點崩攪,格擊劈砍,行雲流水,動作乾淨利落,圓潤通透,可是一番風景。
劍影交替,齊聲奏鳴,鋒刃上反覆折射的耀目白光穿梭樹梢,融合著搖曳的翠色映於窗欞,融於磚牆,飛掠的剪影如同黃花般散落了滿地。
瞅準時機,武洵手腕一扭,震開衛彥的劍腕,劍尖挾著破風聲驟然斜刺,在一聲輕笑和衛彥的驚呼間,穩穩停在了衛彥的
(本章未完,請翻頁)
胸口前。
「看來這場比試是我略勝一籌了。」武洵垂劍低頸,笑意吟吟,汗津津的頰前的那一綹髮絲垂貼著額頭,很快又在清風中重新飄起拂動。
衛彥顯得有些懊惱和鬱悶地收下了劍。
「殿下……你的劍術又精進了。」他無奈道。
武洵歸劍入鞘,笑著走近衛彥:「若要我相讓,倒也未嘗不可。」
衛彥不服氣地撇了撇嘴:「有何意義?」
「不跟你爭這些了。」武洵垂髮飄揚,目光灼然,他執過衛彥的衣袖,「先跟我來……」
「我這裡……有了件有趣的東西。」武洵輕聲道。
「哦?」衛彥奇道,興緻被明顯調動:「是何之物?」
……
面前的漆黑劍匣被再次取出,金紅色的劍身霎時顯露之時,朦朧的緋光再次鋪開一片光暈。
「這是?!」衛彥瞳孔收縮,氣息驟斂。
武洵有意無意的摩挲著那光潔的劍身,指尖微顫,輕輕掠過那兩個蒼勁的大字。
「斷龍……之劍,」衛彥死死地盯望著,發顫的口中不自覺地出聲低念,
彷彿有種神秘的信息的載於心中流淌。
又彷彿……有一道沉重的氣息,無聲壓覆在了靈魂之上。直壓的他幾乎喘不過氣。
但若只看外表,只透過那鋒利無比的劍刃,還有隱隱間若有若無的壓抑氣息,這必然……
……絕非凡器。
「這是……從何得來的?」如大夢初醒,衛彥足足深呼吸了十數次,方才強行壓下雜念,逐漸平息了胸膛的起伏。
他微顫的聲音有著濃烈驚疑,更有著深深的謹慎。
武洵深深吸了一口氣,凝望著金紅色的劍身,目光竟是顯得有些迷濛。
「宗祠……」
衛彥愕然看著武洵,有些不知所措,片刻后,他才遲疑道。
「莫非殿下你今日忽歸宗祠,就是為了取走……」
武洵沒有說話,不過沉默已是代表了他的默認。
「可是這等貴重之物存放在宗祠,必然是細心看管,又是如何……」衛彥顯得極為的訝異。
「拿到?」武洵有些好笑地合上劍匣,將它重新收入桌架之上。
「已經很久了……」武洵輕聲低語,目光似是仍不願割捨,久久停留在金紅長劍上。
「我初入宗祠,便發現它懸在祠堂匾額內,而似乎除我外,竟無人發覺。」
「想想看,著實有些怪異。」他搖了搖頭,眼目中同樣流露疑惑。
「王上他可知曉。」衛彥有些緊張道。
武洵聞言,不禁黯然。
」父王他尚在病中,那群老頑固……「他嘴唇稍撇,咬唇恨恨道,「也不知何時能讓我親見父王。「
「國師可剛來過我府,廢話一籮筐,言無需我擔心,只教我好好溫習學業,勤加習武。」
「衛彥端詳著面前的金紅長劍。「這把劍倒底是什麼來歷?」
「只惜大將軍已是出征,身邊倒是少了個知心人。」
武洵聳了聳肩。他抽出自己的佩劍,隨意的扔在一旁,又接過那把金紅長劍。
只聞入鞘的清吟聲,這把名為斷龍的寶劍已在那如鱗皮的鞘中斂下了光華。
「聽國師所言……」武洵眼皮微垂,他尚還稚嫩的臉頰上浮現了一絲難以言明的神色。
「將軍已是出征,怕是要等些時日了。」
轟隆隆……
天空沉沉壓下,因涳濛而顯得無比的寥廓遙遠,不知何時匯來的烏雲間滾過雷霆的轟鳴。
言語未曾落下,倏爾大雨滂沱。
少年踏出殿外,仰望著那忽然滿天斜下的細細雨線。
蓄著雨水的烏雲是從……那裡漫來的。
在那青石間盛開的無數水花中,他離開的身影是那樣迷離。
這場雨持續了一個下午,亦是下了整整一夜,直至天邊的晨曦耀下,方是漸漸收勢。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