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無淵洞中
薛讓和張巨君一前一後走過木橋,借火把看路,又是從緩坡下行,約前行了三四里路程,火把突然熄滅。
「倉啷」一聲響。
薛讓拔劍出鞘,將長劍甩手插在地上,劍脊上「紫郢」二字清晰可見,發出紫光照亮洞窟。
洞窟不大,約尋常人家正廳大小,地面十分乾燥,到處不見綠植,好似人為開闢。
不遠處有一青年披頭散髮,渾身都是血跡,背靠在岩壁上一聲不吭,恍若孤狼。
在青年的頸下,赫然掛有一塊留影石。
薛讓抬手張開五指,掃了眼玉璞上的刻文,一個「福」字。
重生以來,薛讓朋友不多,只交到四個過命兄弟,情比金堅。
二弟張巨君也是孤家寡人一個,與他須臾不離左右。
老三名作李恕,農家子弟出身。老四張蔻年女兒身,早年遇害,至今未曾找到兇手。老幺陰慧質住在桃花源中,與世無爭。
當年他們在福城義結金蘭,彼時薛讓囊中羞澀,只買到五塊玉璞,請匠人刻上「福」字,作為兄弟憑證。
薛讓看了眼玉璞,再望向不遠處狼狽的青年,語氣莫名道:「老三?」
青年抬起頭,遮住面容的頭髮落去兩邊,露出一張蒼白的臉。
確實是他們的三弟李恕。
張巨君看見,前後一聯想,便知薛讓入局,大罵一聲「混賬」,衝上去對著李恕就是一陣拳打腳踢。
「夠了!」薛讓叫住張巨君,握著玉璞的手骨節泛白,暴露了他內心的不平靜,「老三,你敢跑去孫家滅門,本事不可謂不大,怎麼現在啞巴了?」
李恕抬手擦去嘴邊鮮血,也不起身,悶聲道:「四妹死的時候,手裡握著孫家令牌,被我拿走了。」
薛讓深吸一口氣,明白過來李恕為何要逃,為什麼會有青玉壇下發文書,指名讓他斷案。憤怒之餘,心裡頭滿是慶幸,慶幸他現在看到的不是李恕的屍體。
「你怎麼不早點跟我說?」
李恕搖搖頭,道:「我也只是懷疑四妹是孫家殺害的,並沒有證據。」
薛讓抿了下嘴,目光掠過李恕身上的留影石,「嗯」了一聲道:「不想受皮肉之苦的話,就把前因後果老老實實交代清楚吧。」
李恕滿臉苦笑,早將自己當作死人一個,將作案前後事緩緩說出。
要理清前因後果,還得說回薛讓重生大魏,成福城乞兒,舉目無親,和張巨君、張蔻年相依為命。
憑藉前世記憶,薛讓沒兩個月就將生活改善,先後結識了李恕和陰慧質,不出一年,又被蒸湘子看中,拜入青玉壇。
那時節他們五個義結金蘭,感情之深絕非旁人能夠理解。
偏生四妹張蔻年命薄,剛吃了兩口飽飯,就在福城外頭被人殺害。因其生有幾分姿色,死狀……慘不忍睹。
姑且將李恕所言當真,薛讓四妹遇害之後,確實也是他第一個發現。
當初李恕遮掩孫家令牌,原因不外乎是怕薛讓等人衝動,去招惹得罪不起的孫家,毀了大好前途。
後來便是李恕潛藏隱忍,煉一口內氣,有了復仇把握后殺上孫家的俗套故事。
聽完李恕講述,薛讓一口鋼牙幾乎咬碎,十分惱火李恕的自作主張。
張蔻年說死也沒死,神魂被他救下,只是事關他最大的秘密,才未告訴李恕等人,不料竟成今日之禍。
死而復生者頂天了看過兩眼地府風光。
薛讓跨界重生,身上要沒件異寶,豈非讓人笑掉大牙?
在他眉心泥丸宮中,紫府浮浮沉沉,有一隻鈴鐺掛在當中;這鈴鐺名作「御神」,可將陰魂鬼物收納;也能變廢為寶,將他原先所有的長劍變作萬邪不侵的紫郢劍。
再說張巨君聞聽李恕言語,氣得眼前一陣發黑,破口大罵道:「你愛慕四妹,你要為她報仇!難道我與大哥不是她的兄長?你這自以為是的蠢貨!大哥不日就要回返衡山,你卻搞出這檔子事,你想幹什麼!用自己的性命來給大哥添堵嗎?」
薛讓聽著不對勁,眉頭一皺,叫道:「張巨君!」
張巨君停手,看向薛讓。
「李恕犯下罪過,按魏律如何處置?」薛讓問。
張巨君愣了愣,眼底裝出來的慌張氣憤多出幾分真實,「李恕犯滅門罪,按律當誅。」話鋒一轉,又道:「李恕作惡事出有因,為友人報仇緣故,法不外乎人情,或可從輕發落。」
「按仙門法則又該如何處置?」薛讓若有意若無意,掃了眼李恕身上留影石。
「按仙門法則,李恕也是青玉壇門下,殺害同門手足,亦當償命。」
薛讓第三次發問,沖著李恕身上留影石,不無埋怨道:「我若要保下李恕,又該如何?一身修為還給師門夠不夠?不夠的話,這條命也拿去總夠了吧!」話聲落,拔出地上的紫郢劍,隨手一揮。
紫郢劍劍上芒尾本有三四寸長,受薛讓內氣激發,陡然脫卻寶劍飛去,掠出足有五六丈遠。
紫光大盛,聽得一聲響。
李恕身上留影石粉碎落地。
數百裡外,衡山祝融峰巔,青玉壇所在,執法堂中,鐵塔般的壯漢和瘦弱的文士並肩站立。
在他們面前有一方水幕,顯出無淵洞中光景,轟然破碎成一地清水。
壯漢看向文士的眼神若有深意,笑著卻不出聲,一言不發出了門去,才有話語聲遠遠傳回。
「韓終,你弟子公私不分!你又有何臉面執掌青玉壇法度?」
韓終無言以對,攏在袖子里的手握緊,鬆開,突兀一笑。
說回無淵洞。
薛讓毀去留影石后,提著長劍背過身子,「滾吧,滾的遠遠的,不要再讓我看到你。」
「大哥!」李恕後知後覺,才將張巨君話語回味明白,曉得他殺上孫家一事,被旁人拿來對付薛讓。
薛讓若是秉公執法,來一個大義滅親,可謂青玉壇執法一脈最佳傳人,卻要落下個不顧義兄弟死活的惡名,難免為人所不恥。
問題李恕也說了,他只是懷疑孫家當年殺了張蔻年,只是懷疑,就將人孫家差點滅門。
李恕犯下罪行審都不用審,殺的也非敵對宗門弟子,而是自家師兄弟,無論是放在俗世里,還是按仙門規矩來講,都該償命。
薛讓若是徇私枉法,將李恕放走或是判李恕無罪,丟的是青玉壇執法一脈的臉面。
青玉壇執法長老的弟子帶頭徇私,會是什麼下場?
說來話長,實則薛讓背過身去,讓李恕離開的同時,李恕也就想清了其中關鍵。
一聲大哥,惹得薛讓肩頭一晃,強忍住回頭去看的衝動,提高了聲音重複一遍先前話語,從牙縫裡迸出字來,「還不快滾!」
未聽李恕回話,先看旁邊張巨君面色大變搶步而出。
薛讓心頭一跳,連忙偏頭去看,就見李恕悶頭撞向岩壁,情急間顧不得旁的,亦是飛身趕去。
「你瘋了?」薛讓扶住李恕,將內氣渡過,察覺到其心脈已斷,面色霎時變得無比難看。
李恕艱難睜開眼,笑道:「大哥,把我的人頭割下來,帶回青玉壇交差。你幫我,幫我殺了孫家逃走的那個雜碎,我才肯瞑目。對了,有件事情忘記告訴你,四妹說她……咳咳……」言還未了,一命嗚呼。
薛讓緊繃著一張臉,暗地裡動用御神鈴,將李恕神魂收攝,心中難受丁點未減。
御神鈴可將人魂魄保存,卻不代表能將人給復生。
良久,薛讓起身,向來時路走去,頭也不回道:「照李恕說的去做。」
張巨君嘆了聲,抬手為李恕合上雙目,卻發現李恕不肯閉眼,氣急敗壞道:「你們一個個的鐵石心腸,自己是痛快了,都不管旁人心裡是否難受嗎?」取出隨身攜帶的匕首,按李恕遺言行事。
薛讓腳步輕快,感受著四周傳來的涼風,心也跟著冷了下來。
他有更好的辦法解決,今時不同往日,重生后得到的金手指,以他現如今築基修為已能借用其中力量,是不是青玉壇弟子,對他並沒多大影響。
他可以放棄一切,帶著李恕等義兄弟遠走高飛,真的,不要緊。
腦海里雜念紛至沓來,直到臉上冰涼,薛讓才回過神,不知不覺間,出了無淵洞。
暴雨如注,有如白線垂落,編織成一塊塊雨幕遮蔽天地,偶爾一道雷電掠過天際,照亮滿地狼藉。
在洞外等候的勁裝男子,無一不是薛讓在福城當判官時攢下班底,身家性命繫於薛讓一身。
薛讓自認為不是個好人,除開幾個義兄弟,旁的他不在乎。
有人高舉雨傘,縱身掠到薛讓身邊,為其遮風擋雨。
不多時張巨君也出了無淵洞,手裡提著一個包裹。
薛讓緘默不言,腦海里浮現李恕臨死解脫模樣,突如其來的感到些空虛,貌似他從未有過什麼追求。
重活一世,也不過是照著這個世界的規矩生活,修仙、當官,與旁人沒有兩樣,與前世也沒有本質上的區別。
前世守法,今生執法。
薛讓比任何人都要明白,拳頭大就是道理,有實力才能無視規矩,甚至制定規矩。
望向衡山方向,薛讓心裡頭前所未有的浮現出一點野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