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龍蛇慘案
龍蛇之蟄,以存身也!
龍蛇鎮百川納海,佔地不足百畝卻養活了來自五湖四海的三十萬百姓。因為是通往西伏山的最後一處關鎮,大漢王朝難得皇恩浩蕩,在這裡不設律法,不添賦稅,因此不管是受盡壓迫的難民百姓,還是被帝國通緝在榜的牛鬼蛇神都願來此博個活路。十多年歲月積澱讓小鎮成了名副其實的龍蛇混雜之地,實力幾許便得公平幾分,別樣公道。
日上三桿,鎮子逐漸熱鬧起來。連夜趕路的李無攸在密集的人流中穿出,尋了個相對僻靜的台階坐下,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心想他娘的英雄不好做呀,虧的自己腳力好,不然一場官道風波就真把自己的小命賭沒了,也不知道那對兄妹是生是死,若是不幸死了,到了下面可別忘了念自己的好。
「包子,地道的山豚包子,皮兒薄餡大,滿口留香嘍」,李無攸咂了咂嘴,摸了摸扁扁的肚子,真他娘的餓呀。他循著吆喝聲走去,看見叫賣的乾瘦夥計面前擺放著一籠籠的白凈包子,圓鼓鼓的甚是可愛,他從領口處慢慢摸出幾枚銅錢,交給夥計:「這點錢能買幾個包子?」
乾瘦夥計掂了掂掌心上的幾枚銅錢,嘲笑道:「吆,小夥子新來的吧?咱們這龍蛇鎮可沒有收銅錢的規矩」,說完他把銅錢扔回李無攸手中,然後指了指蒸籠旁的台板上的四個大字,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只、收、金、銀,看你小子這副窮酸相指定沒有,滾蛋滾蛋,別礙著老子做生意。」
李無攸正要灰溜溜走開,就看見一個相貌粗獷,虎背熊腰的矮漢子迎面走來,氣勢雄昂,步履帶風。他正要躲閃,不曾想這漢子在就包子鋪前停下,然後將一錠銀子重重砸在台板上,一開口卻是軟糯柔和的娘娘腔:「爺爺這點銀子可夠買你這整籠包子呀?」
李無攸一聽瞬間起了滿身的雞皮疙瘩,難受的要命。可賣包子的乾瘦夥計不在意,甭管是男是女是人是狗,只要能掏得起銀子,做生意的可不就得當爹供著。他望著台板上少說也有十兩重的銀錠,一下子堆起滿臉的殷勤笑意說道:「夠了夠了,小的這就給您包好。」
李無攸不禁感嘆一聲有錢未必純爺們,沒錢定是真孫子呀!
那粗狂漢子突然轉過頭來,看向李無攸一臉真摯地說道:「方才我看見少俠手中的銅錢像是太始年間所制的三銖錢,這種銅幣流通極少,能否讓我仔細看看?」
李無攸也不猶豫,將手中銅錢全部甩出。
幾枚銅錢在空中劃出了一個大弧,然後被粗獷男子一把接住,他細細察看后開心說道:「正是只在夏州益川一帶流通過的三銖錢,現在已經很難見到了。這種錢幣對別人毫無價值,對我來說卻意義頗大,不知少俠可否割愛?我願用二十兩銀子來換。」
李無攸搖了搖頭,粗獷男子一臉黯然,就要把銅幣交還於他,卻聽見李無攸緩緩說道:「我不要銀子,只要你手中的幾個包子便可。」粗獷男子欣喜若狂,將手中提著的包子全部遞給李無攸。李無攸只接過了兩袋共六個包子說道:「已經足夠了。」
粗獷男子也不在客氣,拱手洒然道:「在下益川流民熊正恆,少俠此番割愛卻是讓熊某完成了一樁念念不忘的心愿。若少俠在這龍蛇鎮遇見了什麼麻煩,便可去萬通鏢局找我,不說能幫上什麼大忙,但多少能幫少俠抵擋些。」
李無攸拱手點頭:「本來就是要花錢買東西的,何況這些銅板連幾個包子都買不起,
何談什麼割愛,真計較起來還是熊老哥虧了。」
姓熊的漢子哈哈大笑,也不再客氣什麼,大大咧咧地說道:「小兄弟這性子我喜歡,若是再長几歲我熊某說啥也得拉著你強行拜了把子,做那生死兄弟。」
李無攸難得遇上個胸襟豪邁得直漢子,心中也頗為痛快,笑道:「熊老哥也是個厚道人,小子姓李名無攸,今初來乍到這龍蛇鎮,還未曾安下腳來。等我安頓下來,定會去叨擾熊老哥。」說著李無攸順手拍了拍腰間系著得兩隻酒葫蘆:「到時候熊老哥可得多備些酒水。」
這姓熊的漢子笑的更加暢快,拍了拍李無攸的肩膀:「那是自然,到時候可別被老哥我喝趴下去了。」說完便轉身笑著離去。
李無攸走了一趟鬼門關積攢下的滿胸陰鬱在跟這漢子的閑聊中一掃而盡,他拿出一個包子夾在手裡,突然一陣恍惚,這兩年多的風餐露宿,自己早就忘了包子是什麼味道了。他輕輕咬了一口后,感動的差點落下淚花來,沒錯,是家的味道,他甚至都能看見趙存祥坐在炕頭給麵皮包餡的畫面,不禁嘖嘖到這幾枚銅錢花的真值。
三個包子下肚后,李無攸打了個香噴噴的飽嗝,一臉滿足。正要將剩下的包子塞進懷裡,準備下次享用,就聽見對面一陣騷亂。
「死要飯的,偷東西竟偷到老娘這蘭桂軒了,真是好大的膽子,給我狠狠地打,不過別打死嘍,老娘可嫌晦氣。」一位雖是半老徐娘卻扔有著年輕時候七八分姿色的婦人一隻手叉在腰間,另一隻手指著地面上的大膽竊賊,破口大罵。尤覺的不夠解氣,就讓店裡的五六個壯碩夥計一起去揍那不長眼的東西。
李無攸從那幾個身形彪悍的夥計圍成的夾縫中望去,看見那被夥計們掄拳頭,踹腳丫的竊賊原來是個少年乞丐。
過往人們許是見慣了這類烏煙瘴氣的腌臢事,竟是沒一人出手阻止,甚至連看熱鬧的寥寥無幾。好在這些大漢也沒不死不休,教訓了一番便默契地朝乞兒一起啐了口唾沫,拍拍手離去了。
李無攸過去扶起那被揍的嘴角滲血,蜷縮成一團的襤褸乞兒。真不知道他那瘦弱的身板是怎麼扛下五六個大漢一記又一記的陰招死手的。李無攸拍了拍少年乞兒滿是大腳印子的破舊衣衫問道:「偷人家東西了?討不來飯食大不了換一家便是,你若行竊這性質可就變了,這一頓胖揍就挨的不冤枉。」然後他坐在乞兒身邊從懷中拿出一個包子遞給他:「吃吧,送你的。」
蓬頭垢面的乞兒看著李無攸手中的包子,搖搖頭:「不夠,不夠的。」
李無攸有些氣不打一處來,惡狠狠地說:「小子,你可別不知好歹,況且我比你好不到哪去,這頓對付過去了,下一頓還不知道在哪飄著呢。」說罷又嘆了口氣,把另外兩個包子都遞給他:「算了算了,都給你,這可是老子的全部家當了。」
沒想到那乞兒竟然還是不滿足,低著頭一遍遍地說著:「不夠的,不夠的……」
李無攸再大的度量也受不了眼前的乞兒少年了,一把把才給出去的三個包子都奪了回來說道:「得了,就你這恬不知恥得德行怎麼不被打死,我看我這幾個包子也填不滿您老人家得胃口,還是我自己消受吧。」
那乞兒聽聞,雙手捂頭,低聲嗚咽道:「不是的,不是這樣的。」說完起身抹了抹眼角的淚珠,拉著李無攸的手就向一處幽巷跑去。
李無攸極不情願地被拖拽著遠去,一路上都不知道瘦弱乞兒哪裡來的力氣,看著巷子兩側越發破敗的屋舍和寂寥人煙,更加覺的莫名其妙,就要掙脫乞兒的手。可突然映入眼帘的一幕,讓李無攸久久說不出話來。
一處圍牆殘破的廢棄院子里橫七豎八地躺著婦孺老幼二十多人,這其中的一半都已是腐敗發臭的死人,有的死人還用一些零碎布件遮掩,有的就直接曝晒在烈陽之下,口鼻部近儘是屍臭招來的蚊蠅。
李無攸強忍下去滿腹噁心,將尚有餘息的活人從屍堆裡面一一拽出。搬挪屍體中他發現,這些人手筋腳筋都已被挑斷,傷口處還泛著不該有的腥黑,膿腫異常,想必他們都因此不治而亡。
李無攸看向帶他來此的少年乞兒正望著滿院的凄慘景象一臉獃滯。他壓抑不住心中怒氣,衝過去提起乞兒的領口大聲吼道:「這是怎麼回事?告訴我是怎麼回事?」從未經歷過人心險惡的李無攸在這一刻被徹底顛覆了既往認知,心中暗自決定不管此事所為之人有多大來歷,捲入此案又有多大兇險,他也決不會坐視不管。
乞兒被李無攸揪著,無聲的悲傷突然放大,再難控制地嚎啕大哭:「都怪我,都怪我,若不是我非要帶著他們來這龍蛇鎮,他們就不會出事,更不會死的。」
李無攸稍稍平復了下情緒,鬆開乞兒輕聲說道:「說,你從頭到尾給我慢慢說起。」
乞兒似乎抓住了救命稻草,便再不顧及多言殺身的後果,一股腦地將此事從頭到尾地說與眼前這個比他長不了幾歲的俠義少年。
「我叫阮為,本來是冀北承武城振威將軍府的一名小僕。前年不知為何深得百姓喜歡的衛敬堂將軍突然被捕入獄,將軍府便因此一分而散。後來父母帶著我四處漂泊,在途徑西漠與冀州邊界上遇見了一眾官兵,那時候我渴的已經暈過去了,父親只好冒著衝撞將爺的風險去向他們討水給我喝。沒想到那高高在上的官老爺話都沒聽我父親說完就一槍將他當場捅死,母親也被擄走做了軍娼營妓,我就被隨意丟在荒郊野地,等著喂狼。」說到此,乞兒已經哭不出聲來了,語氣慢慢平靜,似乎在說一個最尋常不過的小故事。
李無攸突然有些心疼,比起他來,自己確實幸福多了。他拍了拍乞兒的肩膀柔聲問道:「後來呢?死傷的這些人又是怎麼回事?」
乞兒揉了揉被淚水浸的生疼的眼角繼續說:「等我從荒野中醒來才知道是這群逃難的饑民把我從狼嘴裡救了下來。我還在將軍府時便經常聽說西北有個龍蛇鎮,毗鄰聖山,百世太平,就信誓旦旦地要帶他們來此過安穩日子,也算是還報他們救命恩情。不曾想就要進城了卻被一群不知來歷的賊寇盯上,他們將隊伍中的男人盡數綁走,留下這些婦孺老幼挨個挑斷手腳,就讓他們原地等死。」
李無攸正要開口,就聽見乞兒解釋道:「當時大家都已經走不動路了,就讓我先進城討些吃食,我才走出了半理路程,就看見賊寇們朝大家衝殺過去。我沒用,眼睜睜看著他們殘害大家卻不敢上前,都怪我,我該死,我該死。」說完,乞兒又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孩子,不怪你,那群匪人兵強馬壯,你上去無非又白白搭上一條性命。要不是你趁著天黑把我們這些人一個一個拖到這小院里,我們現在早就死絕了」,一位老婦人斜躺在殘破的牆角處,眼神慈祥,望著還在自責的阮為用微弱的聲音說到。
李無攸點了點頭說道:「老婆婆講的對,你上去逞匹夫之勇才是最沒用的。」接著他從腰間布囊中拿出兩個小紙包,一包交給阮為,自己則拿著另一包快步走向開口說話的老婦人:「老婆婆,您別瞧著我這藥包寒酸,裡面的藥粉神效著呢,我現在就給您上藥,可能會有些疼,您忍著點」。
老婦人搖搖頭:「我們這些人賤人賤命,向來不怕苦不怕疼,就怕糟蹋了少俠的靈藥呀。」
李無攸不再說話,將紙包拆開放在右手上,然後左手輕輕敲擊右手手腕,紙包中的藥粉隨之灑落,均勻鋪附在老人的傷口處。阮為也學著李無攸的手法,為其他人的傷口敷藥。
李無攸本擔心兩包藥粉不夠給每一個人治理傷口,不曾想大家都堅持給自己少用藥,這樣一圈下來兩包藥粉剛好夠用。
李無攸把阮為叫到身邊說道:「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當務之急是先找處乾淨的地方把大家安置下來,然後再把院子里的屍體安葬了。」
阮為點了點頭:「不遠處就有座寺廟,裡面有個老和尚,他是個好人,我兩次討水就都是他給我的。」略微停頓,阮為又支吾說道:「那寺廟很窮,老和尚自己都快餓死了。可大家總得先吃點東西,要不然扛不過去的。」
李無攸掏出懷揣的包子遞給阮為,笑著說道:「有合適的落腳地就行,你先把這幾個包子給大夥分了,我這就再給大傢伙找吃的去。」
情勢緊急,李無攸說完便轉身離去。阮為望著他的背影愣愣出神,呢喃道:「好人,這個世界還是有好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