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吳秀亮(下)
吳秀亮二人上馬後,旋即便沿著大道往西邊趕去。歷經一夜的奔逃,他們相信韃子兵絕對是追不過來了。在遠遠的看見一處炊煙后,他們二人便找了一個林子將馬匹與裝備卸下,隨後裝成尋常百姓的模樣往村子走去。
他們大意了。
在村子裡面的的確不是什麼韃子兵,而是明軍。
是先前怯戰逃走的明軍——懷來指揮使楊忠。
「走!走快點!沒吃飯嗎?」二人在叱責與推搡中,被關入了一個較大的房間里。
房間里擁擠的很,除了他們以外還有二三十來個村民。
「這是?」吳秀亮尚還未搞清楚狀況,他拉起一個站在自己身旁的村民,詢問起那些士兵們的反常動作。
「聽你們的口音應該是外地來的吧?」那村民撇了一眼吳秀亮以及他身旁的劉總旗問道。
「是,是,是。」劉總旗趕忙點了點頭。
「唉……前些日子,有一隊韃子兵北上了。這些明軍,我估摸著就是被那些韃子給打散了的潰兵。」村民一面說,一面無奈的搖了搖頭。
「你們呀,真是走進虎穴啦。」另一個村民在人群的後面說道。
「這伙明軍來了村子之後幹了些什麼?為什麼要把大家都給鎖到這裡面來?」吳秀亮撇了一眼在屋子外頭來回巡邏的士兵,對方的種種表現不免讓其覺得奇怪。
「幹了什麼?這幫畜生!」一個虛弱卻飽含怨恨的聲音從屋子的中央傳來,而村民們則是為這聲音的主人讓開一條道路。
那是一個滿臉帶血,一隻腳已經瘸了的中年男人。
他下半身被血浸染著,在褲子的破洞處,一道血污溝壑還未完全結痂。
「搶劫,殺人,強姦,你媽媽的,他們有什麼事情干不出來?」男人被兩個人攙扶著,艱難的往吳秀亮二人的方向走來。
「這些狗東西,朝廷、朝廷、朝廷除了年年的催餉以外還為咱們幹什麼了?打不贏韃子,就來禍害老百姓,你們說!這個狗娘養的朝廷,這些個畜生官軍到底有什麼存在的必要!拿了咱們那麼多的糧食,咱們村子從天啟年開始餓死了多少人?」
「結果呢?」
「韃子!韃子照舊打不贏。這些官軍,照舊的來欺凌咱們!」
「夠了!」一個老成的聲音從男人的身後響起。
「你非得逼得那些人把你的右腿也給打斷嗎?」老人指著男人喝問道。
「打呀!讓他打了算了!」中年男人也不甘示弱的回視過去。
「反正…反正…我的蓮兒已經被他們糟蹋了……」男人的語氣越說越弱,到了最後近乎只能聽到哽咽聲。
「冬!冬!冬!」一個馬臉士兵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已經湊在了門邊上,他撿起地上的木棍狠狠地打了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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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突兀的聲音即刻便讓屋內的眾人安靜了下來,那些村民以及吳秀亮二人紛紛看向那士兵。
「他媽的!安分點!」馬臉士兵不耐煩的罵道。
「哼……」屋內的村民見到明軍士兵如此罵,於是趕緊紛紛散開。
他們可擔心自己被拉出去給這些**們泄憤。
不好辦啊,吳秀亮心想。他也找了一個地方坐下,看著外頭來回巡邏的士兵們。並且根據他們來回的時間與步伐大小,開始計算這些士兵們大概的巡邏距離。
「不會是?」那位劉總旗小聲的在吳秀亮身邊耳語。在軍隊里生活了如此之久,他下意識的便將門外明軍的種種行為與殺良冒功聯繫起來。
先是截取財貨,然後是糟蹋女人,最後就是吃飽喝足后把身下的村民當作戰功割下。
「應當……有可能。」吳秀亮的聲音細若蚊蚋。他沒有十足把握保證,但也不敢拿自己小命去賭。
畢竟這要是搞不好,可是要命的。
「大家過來一下。」在思考了一會兒后,吳秀亮乘著巡邏士兵走遠,盡量小聲的說道。
村民們見到這位外鄉人如此說話,也便靠近了幾分。隨後吳秀亮便拋出了村內明軍即將屠村的這個猜想。
要吳秀亮一個人跑,他是肯定跑不脫的。但要是能把村民們都動員起來,這個逃脫的概率也就大大提升了。
「你們知道其他村民被關在哪裡嗎?」吳秀亮一面警戒的看著外頭巡邏的明軍隊伍,一面小聲的詢問起其他村民的位置。
這種暴動自然是人越多越好。只有多起來了,他們才能趁著渾水悄悄如脫鉤的小魚一樣熘走。
「村子的西……」
「唐平寇打勝了沒有?那些韃子兵呢?他們有追過來嗎?」臨陣脫逃的楊忠看著從外頭趕回來的探子趕忙發問到。
他最憂心的就是唐平寇打了一場大勝仗。這樣的話,也就代表著那個唐通的義子會馬不停蹄的派人來找他的麻煩。
「回指揮使的話。唐平寇輸了。韃子兵們在今天早上就開始收攏殘兵,代表隊伍投降的是那個鄭陸。」回報的探子將自己所探得的消息一五一十的對著楊忠說道。
「不是唐平寇去投的降?」楊忠先是一愣,隨後則是搖了搖頭。
「呵呵,唐平寇這個毛頭孩死了。這個傢伙,哼……非要當個什麼狗屁的忠臣良將,這下子好了,把命給賠進去了。」他輕笑著說道。
「那韃子呢?那些韃子兵呢?」楊忠看著那探子又問道。
「韃子們應當還在收拾戰場,這次帶隊的貌似是…嘶…韃酋齊爾哈朗。」探子不確定的回到。
「嗯。」楊忠點點頭,隨後將桌上的茶杯拿起,一口飲盡。
「呸。」他將舌尖的細小茶葉啐出,在衛所混了一輩子的他到底還是一個丘八。
「決定了!」楊忠站起身來,以響亮的聲音對著屋內的親信們說道。
「找清軍投降去。」他沒有絲毫對得住自己名字裡面的那一個忠字。
「這麼快就動身了嗎?我這都還沒有開始爽呢!」
「爽,爽什麼?這樣子的山雀有什麼樂頭?楊指揮使下命令了,咱們要去投奔韃子了……」
吳秀亮倚靠在牆邊上,他靜靜地聽著外頭士兵們的談話。幾個還算有膽量的村民蹲伏在他身側,那個劉總旗用手抓著一塊石頭,似乎蓄勢待發。
「欸!你幹嘛!」正當士兵們一面閑談,一面整備的時候,關押村民的屋內忽地傳來鬥毆的聲音。
「打他!快!這個狗娘養的!」這聲音穿過土牆,一下子便吸引住了士兵們的注意力。
「我去看看。」將佩刀抽出,一個士兵對著同伴說道。
「這些刁民。」聽著那屋子裡的吵鬧聲,在外頭的士兵不免搖了搖頭。他轉過去繼續與自己的同袍們交談,在他看來那些吵鬧的聲音似乎馬上就會停下。
「欸!楊指揮使就這樣要咱們去投韃子?韃子會收咱們嗎?我可聽說那些東西可都是吃人的生番,之前他們破關的時候不就是那樣子嗎?」陽光照在士兵的面龐上,在細細的微風中他繼續著之前的話題。
「說是這樣子說啦,但是要是啥都沒有,我估摸著韃子也不會這麼輕易的同意咱們去投降。」另一個士兵應和到。他靠在牆上,一面以此減輕自己站立的力氣,一面斜盯著那個去尋村民麻煩的同伴。
「那還能給什麼?」最先開口的那個士兵不免蹙眉。
「誰知道……」
「啊!」二人的談話被一陣短促的慘叫聲打斷,而聲音的來源地正是先前那一座吵鬧的房屋。
顯然,那聲音不是村民們的。
「牛哥?」兩位兵士一面抽出刀來,一面警惕的往房屋靠去。還有一個兵士,不過他徑直的轉身去尋大隊伍了。
「牛哥?怎麼啦?」兩位兵士一面喊,一面靠近了那小屋。走在前面的男人使了一個眼色,隨後大跨幾步走到了前面。
「靠近點。」他一邊用聲音吩咐身旁的同伴,一邊伸出左手示意對方離自己稍稍有那麼一些距離。
他們都是老兵,自然也有幾分配合。
「牛哥?」他們走到了門前,隨後最前沿的那個男人把自己身子靠住了牆。
「你們現在出來,交出那個殺人的,指揮使可能還會饒恕你們!不要負隅頑抗,我們有三百多人,你們是跑不脫的!」另外一個昂著頭朗聲說道。
「我們出來!」屋內傳來了小農軟弱且畏懼的聲音,他們隨後便聽到了雜亂的腳步聲。
這聲音叫他們安心不少。
「欸啊……」一把利刃穿過土牆,直直地破開了之前那個倚靠土牆的士兵。雁翅刀的刀鋒自他的左後側腰肉插入,隨後刺穿了他的腎臟。
「快!」劉總旗是第一個闖出來的,他一把抓住了外頭那士兵的手腕。乘著對方使不上力,他勐地用手一扭,在骨骼的吱嘎聲中,對方徹底喪失了戰力。
「快!」劉總旗撿起掉在地上的刀刃對著身旁的村民們說道。
「那些刁民跑出來了?」當聽到手下的兵士如此彙報時,楊忠的一張黃臉當即便拉了下來。
「要你們看幾個百姓都看不住,你們說,你們還能幹什麼?」他不免面露不爽的罵道。但罵歸罵,這位向來魚肉百姓的指揮使還是先停下了收拾東西的打算。
「派一隊騎兵過去,把那些人衝散。還有,其他地方要把守好,不要讓那些人把事情弄大了。要是這些刁民都跑出來,到時候我懶得再去抓。」
「是!」下邊的親兵領了命令即刻便向著外頭趕去,在其的招呼下,幾隊十來人的騎兵馬上便隨著他一齊往事發的地方趕去。
而正在此時,吳秀亮與劉總旗已經領著村民們陸陸續續的開了好幾個房屋的大門。快兩百來人的百姓已經被放了出來,而這些人則是馬上便掉頭往村外跑去。
吳秀亮也不含湖,他一面開門放人,一面將村民的房子點著。在其看來,眼下唯有越亂越好。
村民的房子大多依山而築,除了部分的石頭房外,大部分都是泥房與木房。在毒辣的太陽底下,火勢借著東風頃刻間便將這些房屋吞沒殆盡。
衝天的烈焰隨風而起,一屋又一屋地蔓向了另外一邊。索性吳秀亮二人以及一部分村民還算有些速度,大部分被關在屋子裡的村民們都在火勢蔓延過去前就被放出來了。
「殺!」從另一邊倉促趕來的騎兵們一見到如此情景馬上便明白了局勢。
他們四散的堵住村民們逃亡的方向,隨後便是下馬持刀砍人。
「走。」吳秀亮見到火勢愈高,趕忙對著身旁的劉總旗喊道。他們二人都持著刀,偷偷的離開了村民們的大隊伍。
「這邊。」一面翻過土牆,吳秀亮一面伸手將劉總旗拉過來。在他們面前出現的,是一塊相對平坦的田地。
二人在確認四面無人後,旋即奮力的跑了起來。
手中刀刃丟在田埂上的碰撞聲,火焰在他們身後吞沒房屋的噼啪聲,未能逃出火焰而被燒傷以至於慘叫的痛呼聲,一切的一切都在二人的身後響起。
緊接著的,便是一支箭羽的破空聲。
「啊!」劉總旗被射倒在了地上。
但他沒有死,至少現在還沒有。
「救命!」哀嚎的聲音自他的喉嚨口發出,他絕望的將手往吳秀亮的背影伸出。
但是對方沒有絲毫的猶豫,甚至連一次回頭都沒有。
「救命。」劉總旗的喊聲虛弱了下去,他感受到胸膛中勃勃而跳動的心臟正在快速的衰竭。
「救命啊!不要!」
「好燙!啊!
!」
「救命!不要殺我!不要殺我!」
「哇…哇……」
再又翻越了一道田埂后,吳秀亮安全了。他探著頭小心翼翼的望回看去,在大口的喘息聲中,他看見劉總旗正在地上哀嚎著。
「哇…哇……」烏鴉凄厲的叫聲似乎是在欣喜。這些通體烏黑的生物落在劉總旗的不遠處,它們伸長著脖子,蹦跳著環繞即將死去的劉總旗。
這些靈智未開的小動物們不知道為什麼人類要如此自相殘殺,它們只知道一件事情。
要開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