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
宣州,南屏京師,后控邊塞,左有居庸關之險,右有雲中之堅,歷來為鎖鑰之處①,兵家必爭之地。
迎親隊伍行船十餘日,下船換了馬車,又行五六日,直到看見城門上『宣州』兩個字,林容這才知道,此行的目的地並不是雍州,而是陸慎剛剛攻克的南下關隘——宣州。
送嫁的江州長吏候在青幃紅幨的八寶車邊回話,頗為惴惴不安:「稟縣主,撫遠侯傳了話來,言道……言道,『北宣州克複,因袁氏不降,殺戮太重,故在此地完婚,以沖血氣』。」
林容坐了五六日的馬車,此刻還有些暈暈乎乎的,彷彿沒聽明白一樣,只淡淡地『嗯』了一聲。
鳳簫小聲道:「縣主,這算什麼,這不是沖……」沖……沖喜嗎?
崔嬤嬤想得比鳳簫深一層:「縣主,歷來婚嫁之事,傳家事,承祭祀,必要開祠堂祭告祖宗,才算是全禮。現如今改在宣州完婚,恐怕這祭祀一禮便缺了。禮不全,則名不正。名不正,則言不順。」
林容微微撩開車簾,見城高十丈有餘,城頭黑甲林立,雄關漫道。此刻正是夕陽西下之時,遠遠望去,那黑甲衛士便彷彿浸了血一般,她獃獃地望了一會兒,閉上眼睛還是一片血紅色,放下車簾,輕聲道:「知道了,隨他去吧。」
林容一進城就被安排進了驛站,那驛站很是古樸。雖名為驛站,咋見不過柴門草扉,門上斜斜地掛著匾額「射鴨」二字,沿著青石斜徑進去,驟然開闊,四五間屋子間次排開,隔得遠遠地便聞見一股木頭髮霉的味道。
庭中風動竹影,廊下懸著四、五盞紅布燈籠,一位老嬤嬤站在門口,見著林容,面無表情的臉上扯出個笑來:「老奴虞氏,拜見縣主,是特奉了太太的命來北宣州籌備婚禮的。來前,太太特地請了家廟裡的徐先生算了黃道吉日,正是後日,雖說匆忙了些,但也不缺什麼。」
虞嬤嬤五十上下,是雍州侯府的世仆,一輩子都沒離開過雍州,為人規矩得近乎刻板,頭髮梳得一絲不苟,髻上只插了一支銅簪子,身上是醬色的葛衣,說話的時候望著身前三寸之地,音調帶著點古怪的頓挫:「好叫縣主知道,照咱們雍州的規矩,婚禮三日前要齋戒沐浴,每日只食一碗菜羹,以示簡樸之意。」
林容尚未說話,站在一旁的曲嬤嬤便應承道:「昔日太.祖嫁女,不過純色的皂帳,侍從奴婢也不過十餘人。如今縣主遠嫁,大人長公主愛女之心,妝匱.頗多,已經是僭越。如今示百姓以簡樸,本是應份之事。」
這番話既給了對方面子,又堵住漏洞防止對方找茬,以退為進不可謂不高明。
只是她這樣一說,林容便實打實地餓了兩日。到了第三日早上,長時間的低血糖,整個人已經頗有些顯得鈍鈍的。
偏偏曲嬤嬤打量了一番,甚是滿意:「果真是貞靜穩重多了,縣主如此,才有世家冢婦的風範。」
林容咳嗽一聲,不得不提醒她:「嬤嬤,我這是餓的。」
曲嬤嬤訕笑一聲,卻也沒有立刻排膳的意思,寬慰:「縣主暫且忍一忍,一會兒迎親的花轎便到了,等拜了堂,全了禮,便能進食了。」
開始的時候,說的是寅時上妝,午時上轎。可林容一直在喜床上生生坐到黃昏時分,這才聽見外面稀稀拉拉迎親的鞭炮聲。
林容覆著大紅蓋頭,叫人牽引著慢慢踱步出來,微微垂頭,映入眼帘的是台階下一大片匝地的金光,正是黃昏好時辰。
射鴨園在宣州城南,陸慎的行轅在城北,花轎足足繞城一周這才停在節度使府邸大門前。
林容算上剛到的那日,已經是足足餓了三日,安安靜靜坐在喜床上,除了反應變慢,倒不覺得有什麼,這時候叫人扶著出了花轎,跨過馬鞍,聞見酒筵上的酒香飯香,一時只覺得飢腸轆轆,越發不能忍受。
林容蓋著蓋頭,目之所視皆是一片蒙蒙的紅光,隨著紅綢牽引亦步亦趨,不敢多行一步。
末了,站定,聽得堂上的贊禮者吟唱:「燃燭、焚香,參拜天地、父母祖宗。」
一番禮成,林容被眾人簇擁著迎進喜房,已經出了一身的虛汗。四周寂靜無聲,只偶爾燭花刺啦,她不知在喜床上枯坐了多久,直到雙腿微微發麻,這才聽見外頭二門上的雲板聲,僕婦的常喏聲:「君侯到!君侯到!」
門吱呀一聲開了,腳步聲漸漸逼近,一雙黑雲段綉金的靴子映入眼帘,停在三寸之遠處。
喜床旁侍禮的僕婦小聲道:「君侯,當行共牢、合巹之禮。」
陸慎揮手:「出去!」
高大的陰影頓時籠罩過來,久久不動,叫林容無端地生出一股寒意來。陸慎嗤笑一聲,見床頭懸挂著一柄青銅劍,當下揮劍而去,龍鳳蓋頭隨之劈成兩半,露出一張驚慌的美人面來。
那柄青銅劍鋒利異常,是崔氏的陪嫁之物,按照雍地的風俗,新婚合巹之夜懸挂在床頭,以作驅邪之物。只是誰也想不到,有朝一日,會有新郎用這柄劍劃破新娘的蓋頭。
林容跌坐在床上,垂珠冠也散落在一旁,她本來以為自己可以很鎮定,此刻手指卻不自覺發顫,腦子一片混沌,心裡哀嘆:難道今天要交代在這裡了嗎?
她腦子嗡嗡了半晌,這才聽見一聲冷冽的笑聲:「江州的縣主,出身尊貴,在洛陽有光艷動天下之稱,做一個美麗的花瓶,倒是異乎尋常的合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