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機械降神 第1章 神與人之罪 (六)
偉大的創世神首先給這個世界賦予了光。
祂一拂長袖,便驅散了這如陰霾般的無盡長夜,神聖的光明隨之降臨,將整個世界擁入明亮的懷抱之中。
生靈們也終於看見了自己和彼此的模樣,也看到了那英偉地飄浮在無數生靈的包圍中的創世神。
飄柔的長發披散在空中,宛若一條條靈動的小魚,自由自在地游著。身上著了一襲白色長袍,蓋去了所有的肌膚而肆意地浮蕩著。那純粹無瑕的白是如此地明亮,似若那黑暗的反面。臉上是一幅精美而神聖的面具,上面雕琢著閃著金光的精美花紋,雖遮去了容顏,但好像仍能隱隱感受得到面具下面結合了威嚴和仁慈的絕美面龐。
創世神緩緩地張開了雙臂,聲音若教堂的鐘鳴聲般悠長而空鳴。
「吾,應汝等之祈願,贈汝等予世界。」
然後,創世神的身影逐漸變得透明,直至完全地消失,離去地如此突然,正如他降臨時的那樣,只剩得那鐘鳴般的聲音仍在迴響著,悠長而空鳴。
如此般匆匆,以至於生靈們都還未來得及對神的恩賜施以感激,然後便驚詫於底下不知何時生成了的世界。
這是神明的禮物。
一片在被藍色的海洋包裹的綠色大陸。
接著,生靈們開始在重力的拖拽下開始往大陸下落,他們均勻地散布在了大陸的各處。在接觸到新世界的瞬間,他們的魂靈上開始長出了身體,
又因所落區域的不同而各有差異。有落入了低谷的,成了龐大的巨人,有落入了高原的,成了美麗的精靈,更多的是落入了平地的,只是變成了普通的人類。但無論是哪者,他們都還沒有絲毫的抱怨而是不約而同地跪拜在地,為至高偉大的創進神獻上最虔誠的感恩,併發誓會好好愛惜這個神贈予的世界,並把它建設得更加的美麗。
於是,大陸上的生靈們便都聚到了一塊,召開了一場有史以來最大的會議,一起商討應該如何去利用和建設這片大陸,如何裝飾和打扮這個神贈予的禮物。
這裡應該建一座恢宏的教堂來供奉和記念偉大的創世神大人,那裡應該造一棟摩天高樓來作為人們的住處,這邊又該修一條跨過無底深淵的大橋來保障人們的通行,那邊又該圈一個寬敞的農牧場來滿足人們的吃喝。他們都無比激烈地討論著,盡情地發表自己的想法和建議。
有人認為要建在這裡,有人覺得應建在那裡;有人認為要建成這樣,有人覺得應建成那般;有人認為不需要建這個,有人覺得應該建這個。
七嘴八方,各執已見。
大家都是剛剛來到了這個世界,都意氣風發而充滿著自信。都急於表現和證明自己,都認為自己的便是最好的方案,而不肯承認自己的瑕疵,不肯接受一點竟見和批評,不肯做出絲毫的讓步。
他們原本和諧的討論不知不覺地逐漸演變成了激烈的爭吵,而且愈來愈烈,愈來愈烈。
當事態愈發嚴重,眼看就要打起來的時候,不知是誰大聲斥喝了一句:
「創世神大人可不會希望看到這樣一個混亂的世界!」
此言一出,嘈雜頓止。
人們都羞愧而內疚地低下了頭,反省起自己的過錯來。
重新討論時,人們都收了自己的銳氣,虛心地接受他人的指導,吸收他人的意見。
最終,他們全票通過了一個參考了所有人的意見后折中的還算統一的方案,
並準備按照它未構造這個世界了。
但人們很快便發現了新的問題。
所有人一起來構造這個世界的話,總會有人是立在高處,負責設計、指揮、探索和發明創造等這種高雅或偉大望工作,另一批人需要呆在底層,專門干一些諸若建造、生產、耕地放牧甚至洗衣做飯這樣粗重繁瑣又平凡的工作。
那麼誰來做前者,又誰來做那後者呢?
因為什麼,又憑藉什麼呢?
爭吵聲又開始擴散開來了。
巨人說,自己最為高大,理應站在頂端威懾全場;精靈說,自己美麗又嬌貴,只有高貴優雅的工作才配得上自己;人類說,自己擁有著聰慧的大腦,應該去負責一些需要思考的技術類工作,而不應浪費才華在瑣碎的破爛小事上;其它種族也不甘示弱傷份拿出了各式各樣的理由,證明自己不該為後者,而應作前者。
有人提議輪流來做,可又誰先誰后呢,又有誰能夠保證夠保證承諾的真實性呢?
沒人願意去相信,去賭博在一份沒有第三方保障人確保效力的承諾上,也沒有人願意委身自己先去當那最初的犧牲者。
提議被一致地否決了,爭吵繼續。
這時又有人拿出神明威嚴的形象,或者這個世界的神聖不可侵擾來企圖壓住眾人。
但這一次不管用了。
沒有人會願意犧牲自己的一生或者種族的命運去成全他人,更何況對方原本只不過是和自己同樣平等的存在。
你並不比我高等,為什麼非得是你?怎麼就不能是我?
於是,事態開始無法遏止地愈演愈烈。
從爭吵到打鬥,從打鬥到群架,從群架到戰爭。沒有武器就單憑拳打腳踢的肉博,或者撿起石頭拋擲,又或者掄起水棍揮舞,更有甚者起了火,最終點燃了整片森林。
頓時橫屍遍野,血流成河,目之所及皆是一片混亂。
原本發誓會建設美麗的大陸被毀成滿目瘡痍,原本承諾要好好愛惜的神的禮物被弄得千瘡百孔。
但戰爭並不會因此而停下,在沒有結果之前,生靈們的戰爭將永無休止。
直到終於有一天,創世神再次降臨了。
但這次帶來的不是創造與新生,而是毀滅與死亡。
看著眼前支離破碎,破爛不堪的世界,祂無言,又是一拂長袖。
然後整片大陸和包裹著它的海洋便瞬間化為了烏有。
生靈們的身體也開始慢慢地消失,最後又回歸到了原本的魂靈。
神明最後帶走的,是光。
生靈們還未來得反應過來發生什麼事了,創世神便早已離去,猶若太陽的離去般,帶走了光明,又只剩那無盡的長夜。
一切,又回歸到了原初。
世界又只剩下一片虛無,所有的生靈們都被籠罩在無邊的漆黑之中。
視覺被阻絕,聲音無法傳播,能感受到的只有眼前那一片純粹的黑暗。
唯一不一樣的是,這次他們知曉了彼此的存在
也知道自己還活著,至少曾經活過,還擁有了一段記憶,一個關於從神明手中接過一個世界,然後同大家一起建設它,最後又親手把它毀滅的奇幻故事。
於是,他們的腦海里多了回憶,回味曾經的美好生活,懷念那個曾經屬於他們的世界,並為之悼念,為之懺悔。
也向創世神懺悔,為自己的傲慢,為自己的愚昧,為自己的不敬。
但他們都並沒有祈求神的原諒,他們沒有臉去那樣做,更不敢恬不知恥地再向創世神乞求重新給予一次機會,重新贈予一個世界。
時間的長河就這樣在無盡長夜中慢慢地流淌而過。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時間沖淡了生靈們的廉恥和罪惡感,也使他們對記憶中的那個美麗世界的思念愈發熱切。
於是,他們竟又開始祈求神明寬恕他們的罪行,表示願意接受任何形式的懲罰,希望能夠再次贈予一個世界,並保證這一次一定會履行誓言,好好愛惜並建設好它。
神沒有回應。
他們也逐漸意識到,那個問題沒有解決之前,一切的保證都沒有意義,即使世界重來,最終也還是會因矛盾而落到相同的結果。
於是他們開始在心中尋找,尋找解決那個問題的答案。
時光流轉,直到他們每一個人心中都浮現了相同的答案:
輪流來當基層的建設者,並請求神來做那等三方的保障人。
當這世上最後一個未有此想法的生靈也在心中浮現出了與其它億萬生靈相同的答案時,仁慈的創世神第三次降臨了。
光明再次驅散了黑暗。
創世神又將那個被藍色海洋包裹的大陸最原本的模樣呈現了出來,土地還是那般平整肥沃,草木仍是那般生機勃勃,一切都還是完好如初,如此美麗,就好像它身上不曾發生過醜惡的戰爭那般。
但這次神並沒有給予生靈身體,也沒有讓他們投入大陸的懷抱,而是一拂長袖,將所有生靈帶回了神界。
生靈們被關進了另一片虛無的空間之中,除了聲音可以傳播外,與原本世界的無盡黑暗並無二致,若不是親眼見證了剛才的降神與底下生成的美麗世界,估計都不會有人密察覺到自己已被轉入了另一個環境。
「創世神大人,請恕冒昧,您這是何意?」
有人發問。
緊接著,又出現了更多疑惑的聲音。
創世神沒有回應,代替祂的是身旁的兩位神的使者:
「應允你們的祈求,神明重新贈予你們世界,並作為第三方,確保你們承諾的履行,解決你們的矛盾問題。」
「聽著,凈身者有五指,作為前者;贖罪者僅四指,作為後者。」
此言未畢,生靈群中已是一片嘈雜,他們聽不懂神使的意思,困惑的疑問一個個地冒出。
但神使沒有顧及他們,未予任何的解釋,便繼續用空鳴的聲音繼續說道:
「現在,將挑選出第一批凈身者。」
言畢,生靈群中便約有十分之一的生靈身上發了微光,隨即出現了人型的身體,恰如神使所言,他們有五根手指。
這些人都無一例外的都是原先那場戰爭中極力反對暴力解決問題,並始終沒有參與其中的人們。
「那麼,剩下者,若你們同意這個協議,願意去履行這個承諾的話,請在心中默許。」
喧鬧的嘈雜聲逐漸淡下去了,最後只剩下完全的靜謐,生靈們都閉上了眼睛,在心中默念了「同意」。
這番結果本就是他們自己的心愿,沒有人會愚蠢到去拒絕,因為即使永遠地當一個平凡的底層人也比呆在這無邊黑暗中要強上太多,況且這次還有聖明的神來保障公正。
毫無意外的,所有人無一例外地全部同意了這份承諾。
「現在,將挑選出第一批贖罪者。」
言畢,生靈群又有一部分的身上發了微光,隨即出現了人型的身體,恰如神使所言,他們有四根手指。
「接下來,被挑選出來的凈身者們和贖罪者們,你們將會回到創世神贈予你們的世界;到時候請履行好你們的承諾,扮演好你們自己的角色。」
「是!」他們一同回答。
「贖罪者們,期限結束時,你們便會長出第五根手指,成為凈身者。屆時,我們會在剩下者中挑選出下一批的贖罪者。」
「但是,當你們從神界穿回到你們的世界時,記憶會被清除殆盡,所以我們會派遣下神使,輔助你們建設世界的同時,也會引導你們憶起自己的承諾,並履行之。」
然後神使便帶著第一批凈身者和贖罪者消失了,他們一起回到了大陸,按照原先的承諾井井有條地建造這個新世界。
為了警戒人們不要遺忘曾經犯下的錯誤,凡界里不再是光明永駐,而是日月輪替。
而剩下的生靈則留在了神創造的虛無空間中,安靜地等待下一批贖罪者的挑選。
————
「好!!」
老東的最後一個字剛剛落下,鐵石就帶頭拍起手掌叫好來,引起大家一同鼓掌,啪啪的掌聲落成一片,好似一場精彩演說的落幕,不知是給演說者,還是演說。
老東抱著手回禮,盡情享受這份讚譽。
「感謝神的眷顧與恩賜。」阿清輕聲吟誦,水兒學著模樣,雙掌合在胸前,閉眼祈得。
這好似是個什麼神聖的儀式,掌聲落停代之的是眾人的祈禱聲。
憶夾在其中,有些尷尬,也便停了掌聲,也學著禱告起來:「感謝…神?」
故事講完了,可是憶覺得還是有些挺懵的,故事當中,確實是解決了憶的許多疑惑,但新的疑點也在他心中冒出,一個,兩個,許許多多,與舊感交雜在一起,偶爾又消失不見,有時又相互關係,好似有,又好似沒有。
不過他倒是理解了人們對創世神,還有神使的崇敬與感恩。
如果真如故事中的所說,神明的確是偉大又無私。創世神願意無償地贈賜和幫助,又尊重每一個人的選擇,所謂施予的懲罰也不過是遣放回原先的環境,且心胸寬廣地寬怒了人們並願意再次伸出援手。而那些下凡的神使們,他們願意離開神界,遠赴異鄉,不圖回報地引領和幫助人們,同樣的偉大。
想到這裡,憶不禁為自己之前對神的印象和想法有些不好意思。
但先別急著愧疚,因為這還有個前提……
總覺得……是有哪裡不對?
是哪兒呢……
「感謝偉大又仁慈的創世神大人啊!」就數鐵石的嗓門最大,人家是祈禱,他這簡直是在詠唱了。
還不止,他還要站起來,聲情並茂,手舞足蹈。現在舞台是他的了,聚光燈也到他身上了。
憶想起來了,這個大叔好像是說過什麼驚喜節目來著。
憶也想起來了,當時他老婆阿清好像對此一臉嫌棄來著。
現在看來,算是清楚明白了。
這個九尺大個滿臉朗渣的大叔正僵硬地扭曲著自己壯碩的身軀。
一個猛男的形象在憶的心中碎了一地。不愧是驚嚇節目啊。不想去糾到底是人還是這舞的原因,反正憶覺得自己快要被噁心吐了。
「這是神之舞,是用來表達對神明的感恩和敬意哦,」鐵石手腳不停,「小憶,快來我教你怎麼跳!」
「不用了,謝謝你。」憶微笑著連連擺手,而心裡罵咧:這是個傻子吧,鬼才要跟你跳勒,
「老東!」鐵石一手指出去,像是在挑選出一名舞伴來。
「你這傢伙,跳成這個鬼樣,」老東捻須,「老夫年輕時跳得可比你好多了。
「那老婆!」鐵石自然地轉向阿清。
「不來走開。」阿清一臉嫌棄地一手推開,好像不認識這傢伙似的。
「那寶貝女兒來!」鐵石一抱拉過被她抱坐在懷中的水兒,就要擺著小女孩弱的四肢傳授予她舞姿。
「你還是別把女兒給教壞了吧,」阿清笑著擺手讓他歸還,「神明大人都要被你噁心到了。」
鐵石作出一幅倍受打擊的樣子,但還是執意要來一場父女同台演出。
直到小西出手,才救下了滿臉彤紅的水兒。
「還是讓本姑娘來吧!」
小西走上台,踮踮腳等到鐵石帶頭哄起的掌聲結束,緩緩閉上了眼眸,輕輕地深吸一口氣,呼出氣的同時,優雅地起舞。
她輕柔地擺動著雙臂,優美地踱著舞步,配合上她纖細嬌小的身段和美麗可愛的臉容,這支舞在她身上竟呈現了與前者完全不同的效果。
優雅,絕美,動人。
她雙眼仍是輕輕地閉著,而臉上沒有了往日常掛的甜美笑容,更是沒有像水兒一般的害羞,而是完完全全的面無表情,彷彿是突然地超凡脫俗,抹去了凡人的七情六慾似的,為整支舞蒙上了一層不可侵擾的神聖色彩,令人彷彿有一種錯覺,好似神明真的降臨到了這個女孩身上。
而這唯一的敗筆就數她身上的破舊衣裳了,若是換為了如神明身上的那一襲仙氣飄逸的長袍,或許真的會令人誤以為是她就是神明本人呢。
直至舞華,小西微微欠身行禮,再抬起頭時,笑容才又掛回到臉上,還帶有些許臉紅。
「怎,怎麼樣啊?」她緊張地踮踮腳。
人們這才發現自己看入了迷,忘記鼓掌了。
又是鐵石帶頭的一聲叫好,掌聲這才記得散開來。
小西滿意地晃晃:「小憶!這可是本姑娘給你的歡迎禮哦!」
但被叫喚者沒有反應,他正低頭把玩著自己的一共八根手指頭。
這傢伙,別人是入了迷,他倒好,是走了神。
「小——憶——!」小西生氣地衝過來狠狠地拍了一下他的腦袋。
「誒好看好看好看。」憶連忙把手拍得啪啪響。
「你根本就沒看到吧。」小西生氣地嘟嘴質問。
「看了看了,真的看了呀!」
「那你說說啊。」
「說,說什麼呀?」
「說我……跳得怎麼樣啊!」小西氣得又拍了他一下。
「嗯嗯好看!」
「哼!你就沒有點別的形容了嗎?」
「額——,」憶托著下巴很認真似地想了一下,脫口而出,「像降神一樣。」
「神?」小西對這個回答感到意外,扭過頭去,「你又在胡說些什麼呀,哪有這麼誇張。」
「有啊,真的,」憶把臉湊近來,「雖然我還沒親眼見過什麼神,但我覺得你剛才的樣子可不輸神了……」
「哎呀行了行了,」小西制止他繼續,抄著雙手說,「我已經原諒你啦,不用那麼費勁地拍我馬屁啦,不過你這傢伙呀,」小西貼近來盯著他,像是在牢問一個罪大惡極的犯人,「剛才到底在想什麼啊這麼入迷。」
「你是還有什麼疑惑嗎年輕人?」老來捻須,「說出來,老夫定為你解答!」
「……呃,疑惑的話,還真的有很多事情我不是很明白的,」憶低頭想了一下,「那我便不客氣啦!」
「說。」老東現在還很有氣勢。
「按照這個故事的邏輯,」憶伸出手敞開四指,「我們,也虧是度恩人,就是現在被選中的贖罪者,對吧。」
「正確,」老東說,「我們度思一族便是被神明挑選的現任贖罪者。今天早上你也看到了,我們修補這巨牆,就是凈身者們建設這個世界的藍圖中的一環,而我們則是負責執行它。」
「哦,哦,」憶點頭,「明了一點了……」後轉向所有人,問道,「那來這兒修牆之前呢?你們都在哪兒,在幹什麼?」
「我們一家在一間農牧場里幹活。」阿清挽著鐵石說,兩人把笑眯眯點頭的水兒夾坐在中間。
「我…我……」小西忽然舉手,「我也在一間農牧場里幹活——你呢小憶。」
「我還想知道呢,我失憶了啊!」憶推攤手。
「哦,忘啦嘿嘿。」小西調皮地笑著。
「額,你呢東爺。」憶又問。
「哈哈,老夫我吶,我的星級可是很高的,做過的東西可多了,」老東悠悠地接著鬍鬚,像是在為他的什麼光榮事迹驕傲著,「我曾在一家制衣廠織毛衣,也在大草原上放過羊,最厲害的,還給一大戶人家當做管家呢,我可是進過城的!」他突然奮力地撐了下眼皮,貼過來,「我見過的世面和去過的地方都可多了,算是你的老前輩,別不信,你可以問問他們。他們可都可愛聽老夫講我的那些見面啊事迹啦,等以後,我也可以給你講講,讓你小子開開眼界……」
「呃,星級…是什麼?」憶只關心了這個。
「就是給我們分配工作時的依據和憑證。」小西撇撇嘴說,「嗯哼,你不用管,反正現在已經用不著了。」
「哦……」憶點了一下頭,垂下時就沒再起來了,緊鎖著眉心,不知在想啥。
「怎麼了小憶!」憶感覺被撞了一下,鐵石在一旁拍著他的肩膀說,「我們被選為了贖罪者,應該要高興啊不是嗎,雖然辛苦些,但也總比被關在那無盡的虛無中要好上太多啊!」
「呃,確實,」憶表示肯定,「那片虛無,我就是想想都覺得窒息。天啊,一點光都沒有,我真為仍留在那兒的人們感到可怕。」不知為什麼,憶覺得他能夠對此感同身受。
「是吧!還好我們出來了。」鐵石燦爛地笑,「而且只要等到我們受盡了苦,贖完了罪,我們就可以成為凈身者了。到時候,就叫作苦盡甘來!哈哈!」
「呃,嗯。」憶點頭,「可問題就出在這裡。」
「什麼問題?」鐵石笑問。
憶舔舔嘴唇;「我問你,」他抬高了音量,「大家都當了多久贖罪者了?」
「這……一直都是啊。」鐵石說。
「呵,」憶輕輕地笑,這個回答在意料之中,「那麼,度恩人扮演了多久的贖罪者了?」
「這個……」鐵石語塞。
「也一直都是?」憶看向這裡年紀最大的人,「東爺,你自出生起就是贖罪者嗎?」
「不錯。」老東答。
「那你的父親呢?」
「…也是。」
「爺爺呢?」
「是……怎麼了。」
「唉,怎麼了呢。」憶嘆氣,「你覺得你自己,覺得我們大家,能夠活到那個時候嗎?那個所謂的苦盡甘來,真的輪得到我們嗎?」
……
這就是放事存在的其中一個漏洞:壽命。
故事中的每個生命好似都是永恆的,隨機挑選,輪流扮演,就能保障公平。可現實人們卻有著生老病死,輪流的周期又是如此漫長,有人贖了一輩子的罪,都看不到凈身的苗頭,而有的人,降生在前輩們的成果之上,一出生便戴上了凈身者的頭銜。
這麼明顯的問題,但他們卻竟好像沒發現過似的,都在驚詫中沉默著。
這份驚詫也傳染到憶身上,他在想,如果不是他的發言,他們會不會一直被蒙在鼓裡,在無知中默默地奉獻出一生。
反而是風燭殘年的老東沒有驚慌,他從容地撫撫鬍鬚兒,慢悠悠地道來:「老夫可以解決這個問題。我曾遇到過一個人,他也提出了和你相同的疑難。」
「……然後呢?」憶問。
「那次鬧得不小,還有另一群人跟隨著他一同表示抗議。到最後,還是神使大人親自出馬,才平息了燥亂。」
「……又是神使么,」憶抬起剛低下去的頭,「那他的回答呢?」
「輪迴。」老東說,「肉體衰老逝去,而魂靈不斷輪迴。」
「輪迴……嗎。」憶低頭自語。
「也就是說,我們還有下輩子對吧!」鐵石興奮地揚手,「聽到了沒有,就算這輩子等不到,那還有下輩子,下輩子等不到,那還有下下輩子,我們會一直幹下去,直到贖凈了背負的罪孽,蛻變成為凈身者。等我們吃盡了該吃的苦,就能獲得喜福的生活了!」
他激動高昂的話語倒確實給人們送來了慰藉和希望。但除開憶,他仍是低著頭思索的模樣。
「可是,這樣難道就不會有什麼錯亂嗎?」憶說,「比如,贖罪者的生靈下輩子成了凈身者什麼的,會的吧。」
「不會的吧,」小西笑嘻嘻道,「神那——么厲害,他可以控制好的吧。」
「嗯嗯,」水兒點頭,「創世神大人祂一定可以的!」
「對啊,放心啦小憶,」鐵石拍了拍他,「神明會保障公平公正。」
「好吧,」憶笑笑說,「那為什麼不寫進故事裡?」
「什麼?」
「輪迴啊,」憶說,「按照你們說的來看,這個故事可能存在,已經有幾百年了吧,而對輪迴的解釋最近才有吧。為什麼不早說呢?為什麼要等到有人發現了問題鬧起了事情,這才出來給予解釋呢?」
「呃……可能是忘了吧……」
憶嘲諷般的輕笑了一聲:「神居然忘了??」
這下沒有人再回答了。
「東爺?」憶笑著看向說要為他解決所有疑惑的那個人。
「這個…」老來撓著頭皮,「可能…可能是因為……」
「可能是在填補當時編造的故事的漏洞吧。」憶也沒想到自己竟敢脫口而出這樣危險的說辭,果不其然,話音剛落就馬迎來了斥責。
「小憶!你不要胡亂說話,注意你的用詞!」鐵石嚴厲地盯著他。
「啊——不不不,我不是那個意思,」憶連忙擺手,笑嘻嘻地轉移話題,「我是想問,你們都是從哪兒得知這個故事的呀?」
「我們的父母講述的,」阿清的神色也多了一分嚴肅,「就像我們講述給水兒一樣,怎麼了?」
「沒事,只是好奇,」憶摸摸下巴,「哦哦代代相傳嗎,那最初的最初呢?是誰將這個故事告訴了度恩一族的?」
「嘶——,照故事裡的話,」憶回答自己,「應該是由神使大人親自出現來引領我們的吧?怎麼樣?他有出現嗎?」
「你是在懷疑嗎?」阿清聲音嚴厲,「他出現了哦,正如故事所說。」
「沒有沒有懷疑,只是單純的好奇而已,」憶笑道,「可以具體說說嗎,當時發生了什麼事?」
「老東。你來跟他說吧。」阿清叫喚。看樣子這最初的故事他們也都是從這個所謂見多識廣的老人口上聽來的。
「來,讓老夫再給你講一個故事吧,」老東捻著下巴的長毛,「這可是我爺爺的爺爺的爺爺一代一代傳承下來的,我的家族裡可是有人親眼見證到那偉大的時刻。可不是每個人都那麼幸運能夠聽到的……」
「快講講吧東爺,」憶催促,「我期待極了。」
「好好,都坐好,」老東清清了嗓子,「在我還很小的時候啊,我的爺爺便給我講述了這個故事,告誡了我自己所背負的責任與使命。
他告訴我,當時度恩是一個十分落後的民族,生產靠的是農耕和打獵,穿著的是皮毛粗布,住的是矮陋的木頭房子。」
直到有一天,一支穿著現代制服配備了武器的軍隊來到了村裡,為首者頭戴精美面具,身著白色長袍,自稱為神的使者。
當時啊,人們都害怕極了,以為他們是外來的入侵者,但他們非且沒有燒殺掠奪,反而是教予了我們各種現代技術和知識。
最後,由神使大人親自為我們進述了那個神與人的故事,並請求作為贖罪者的我們履行承諾,負起責任,完成使命。
『現任的贖罪者們啊!現在,輪到你們去履行承諾了!』
神使大人如此說道。」
「然後大家就信了?」憶問。
「沒有,」老東說,「很遺憾啊,當時眾人都有眼無珠,不識泰山吶,全村上下幾乎沒有一個人去相信神使大人的話,甚至還有人帶頭去嘲諷,說荒唐……」
「那現在怎麼……」
「噓,耐心聽我說下去,」老東示意憶不要插嘴,「面對人們的無禮質疑,幸好神使大人心胸寬廣慈悲為懷,非旦沒有怪罪,還向人們展示了證明。」
「證明?」憶不由地插話,「是什麼?!」
老東微微一笑,好像憶的驚詫在他的意料之中,他昂起頭,兩眼放光,雙臂大游,好似神明此刻就降臨在面前:「神的,無上神力!!!」
神力?!憶瞪大了眼睛。
「只見!神使大人!」老東激動地高呼,
「左手一呼,狂風大作;
右手一喚,暴雨驟降;
單足一踏,山崩地裂;
雙臂一敞,萬靈生長!」
「真的?!」憶驚訝地不敢相信,他懷疑這個愛講故事同時也愛吹牛的老頭是不是在唬他,或是使用了什麼誇張手法。
「真真切切,我敢發誓,」老東舉手在太陽穴,「老夫從不騙人,句句屬實,再說了,當時可是還有著全村上下數千人一同見證著那一刻的奇迹啊……不信,你可以去問他們。」
這上哪兒問啊,屍骨都成灰了吧,就算是後代那不也是大海撈針。而且你也不過是從老輩口中聽來的吧,幹嘛要說得好像你到過現場似的。憶在心裡吐嘈,但沒有出口。
「唉呀!當時人們也都跟你現在一個模樣,目瞪口呆,」老東繼續他那如臨現場般的繪聲繪色,「他們紛紛跪拜在地上,祈求神使大人寬恕自己的盲目和無理,幸好是神使大人心胸寬廣沒有怪罪,只是將我們帶回到的人們一同建造著的王國里去,繼承了上一任贖罪者們的工作。」
「上一任?」憶的問題想到一個是一個,「那他們在哪?現在在哪裡?」
「誰知道呢?」老東搖著頭聳肩,「聽說,他們是阿斯波薩人,不過他們現在早已長出了第五根手指,成為凈身者,遁入了人海,享福去咯。或許他們的後代早就忘記了自己一族贖罪的歷史了,又說不定,那些營衛當中就有著他們的一兩員呢。」老東推了他一下,「你可以去問問看啊。」
「算了吧。」憶低下頭,「……」
「怎麼樣?小憶你還有疑問嗎?」阿清的語氣中有些質問的意思。
但憶仍只管垂著腦袋緩緩地搖頭,不再說話了。
他徹底迷茫掉了。
憶原本是有些懷疑這個所謂神與人的故事或許根本就是那些傢伙胡編亂造出來的,所謂「創世神」「神使」或許其實也不過是在裝神弄鬼,而目的就是為了糊弄到一群人來為他們打工幹活。
可是現在看來,事情遠不像想像的那般。
如果東爺口中的那個代代相承的故事屬實的話,那如奇迹般的神力就完全清洗掉了裝神弄鬼的嫌疑,他們可能真的是真真正正的神明。
還有自己每隻手掌上的四根手指,也是那麼的真切,真實。
代表著自己作為「贖罪者」的身份和命運,還有履著要上背負的承諾和義務,責任,還有承諾,和使命。
按這個思路來看的話,或許自己曾經是有五指的凈身者,可不知犯了什麼罪行,觸怒了神明,於是被關回了虛空。在千萬次的懺悔后,終於得到了創世神的原諒,又重新回到人界,不過因為犯下的過錯,需要從贖罪者開始,彌補自己的罪過。
因此自己失了憶,也因此認為自己從前是有著五根手指的。
如此一來,一切就都說得通了呢!
憶如釋重負般長長地出了一口氣,隨後雙手枕著重重地仰躺了下去。
這樣的話,一切的迷題就都解決掉了呢!
或許自己也應該閉嘴,收了那些疑問和怨言,認真地去肩負起自己的責任和使命,履行那份承諾……
憶看著從外面透過帳布竄進來的點點微光,覺得是格外的柔和溫暖。
伸手,去捕捉,卻從指縫間流逝,張開手掌,裡面什麼都沒有剩下。
只有赤裸裸顯眼的四根手指頭。
可是,如果這個故事是真實的話,如果這是歷史的話。
可是,為什麼……
「為什麼有那麼多的漏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