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驛館瑣事
暮秋的日出來得很遲,可驛館里的喧雜之聲從卯時起就一刻不停。
谷風睡得不踏實,屋外稍有響動,便攪了他的睡夢。他擠開惺忪的睡眼,只見屋內仍舊昏黑一片,與他入睡時並無兩樣。
他遲緩地翻了個個兒,蜷起身子,縮進暖被。捂緊雙耳,僵卧了一陣子,但也再難入夢,於是就從木塌上徐徐坐起,慵懶地掩著口,欠伸著。
屋外的喧囂一聲響過一聲。谷風不堪其擾,起身推開小窗,迎些蟲鳴鳥叫入耳,又坐回塌沿發愣。
思緒遊離之際,他不覺想起昨夜趕路時陳大哥同他講的事。說是秋收時節過後,驛館冷清了許久。
可前日突然有一隊走鏢的人馬,由商賈與鏢師組成,約莫二十人,打從橫斷山脈往西的西涼國不遠千里來住店,險些將驛館的全部客房包圓兒了。
不消多想,這一干人與此刻屋外的動靜必脫不了干係。
谷風心中百般不悅,叱罵道:「又不趕早集,又不販水產田貨,起這般早作甚?」
話音剛落,他一掌怒拍書案,震落了擱在書案遠端的銅鏡。在銅鏡行將墜地的一瞬,他神色大變,旋即飛出右腳將其墊起,腳背輕輕一勾,挑飛鏡框。
片刻之後,銅鏡的鏡架又穩穩地落回了書案。
谷風呆坐了好一陣,驚魂甫定,呢喃了一句:「萬萬不能就因這點兒蠅頭小事,害我賠了月俸。」
說罷,他想到今日還須進城一趟,在豐州城轉上一轉探探消息,便起身徑直往屋外走去。
谷風初入客堂時,只剩一張毗鄰扶梯的方桌無人落座。別桌邊上都橫著一兩條體格壯碩的漢子,後背汗津津的,蒸出濃烈的氣味兒,有如佔山猛虎一般,令旁人不敢近身。
谷風瞟了眼那群不修邊幅的糙漢,心中厭棄,自是不願與他們搭夥。隨即大手一揮,將檯面抹了個乾淨,結結實實地在條凳上坐定。
」小二!「
呼喊時還不見人影,頃刻之間,小二彷彿從地里鑽出,神鬼莫測地竄到谷風身旁。谷風打量了眼前這精瘦的店小二一番,只覺他面生得很,估摸著應當不是山中會同仁。
小二邊將掛在肩頭的濕抹布裹住右掌,俯身又把方桌揩了個遍,邊朗聲說道:「這位爺,您且吩咐!小店雖不比城裡的客棧菜式繁多,但山珍野味管夠!」
谷風對這山林小店的野味頗為無感,畢竟一會兒便要前往天下饕客爭相傳頌的聖地「曲江樓「大飽口福。故而他此時只想討點清淡的便飯開胃,不求什麼可口佳肴。
「一碗白米粥,須用當季新米。」
「再來一碟腐乳,要紅方的。」
谷風話音未落,鄰桌的漢子們擱下手中的酒碗,無不前仰後合,笑開了鍋。紛紛轉過頭鄙夷地瞅著谷風,譏諷不迭。
「哪兒來的窮酸土貨啊!」
「小子,你若手頭緊,大可喚俺一聲爹爹!俺看你叫得舒心,興許就賞你點兒銀錢了!」
眾人哄然大笑,小二也遲疑不動,揣測谷風為了顏面會再添些好菜。不曾想谷風擺過頭,直愣愣地干瞪著他,盯得他雙腿麻軟。
小二連聲致歉,搶在慌忙逃開前說道:」爺您先候著,我這便去催後堂給您備菜!「
小二很快就將曳著水汽的白米粥以及小菜一同端上。谷風剛沒嘬上幾口,榆木扶梯就立馬嘎吱嘎吱地響個不停。
扶梯上緩緩走下兩人,一矮一高,一胖一壯。
矮胖之人大腹便便,走在前頭。他一手緊握扶手,一手由隨在身側的高壯之人仔細攙著。
兩頰連同脖頸的橫肉透白粉嫩,每每擺開腿踏出一步,都會抖成一片,擠出層層肉浪。
他遠遠地就聽聞客堂里的喧鬧,朝下頭的漢子們放聲問道:「這一大清早的,都樂呵個什麼事啊?」
漢子們全都收起了適才的囂張氣焰,神情轉為憂懼,回身正對扶梯上的兩人,妄圖用寬闊的肩背遮蓋住身後的酒碗和酒罈,而後抱拳行禮,齊聲道:「王管事!少鏢頭!」
谷風側過頭略微瞄了一眼那兩人,心中琢磨:「矮胖之人想必就是王管事,後頭跟著的應當是少鏢頭。那我身旁的鳥漢子們……大抵是鏢師吧。」
王管事此時也望了一眼谷風。他早前就聞見彌散在空氣中的米酒醇香,又眼見谷風桌上不過一碗白粥與一碟小菜,準是手底下的鏢師背著他偷偷吃酒,指不定還耍了酒瘋哪。
「你等既已得了好酒,不如我們便不押鏢進城,今日就改在這小店飲個痛快,如何?」
王管家的言辭並不激烈,可語氣強硬得駭人,一字一句猶如藤鞭一般,狠狠抽打著少鏢頭和他治下的鏢師。
說罷,王管事一手搡開少鏢頭,頭也不回地撇下一句重話:「看你領的好頭!你爹就這麼教你的?」
王管事愈行愈急,渾身的皮肉也抖得越來越歡。下了扶梯后,便怒氣沖沖地筆直朝那一幫子鏢師快步奔去。
途經谷風所坐的方桌時,他只顧一個勁兒地往前疾走,未曾在意他渾圓的腹部竟猛然彈開正喝著粥的谷風,險些將他的臉盤子整個兒按進粥碗裡頭。
從後頭跟上的少鏢頭正愁無處發泄心中怒火,怎料谷風自個兒送上門來給他收拾,還能順帶討好王管事,真叫他撿了樁便宜事了。
少鏢頭心中暗喜,大喝一聲:」何人如此大膽,還敢礙了王管事的道兒!「
說時遲那時快,少鏢頭五指緊攥,飛起一拳,從谷風右後方襲來,直取谷風的腦勺。其勢兇惡如豺,好似要拿谷風的頭顱鑿穿這飯桌,方能稍稍解恨似的。
谷風又豈是善茬兒。
只見他左手平端粥碗,右手則將方桌一掌拍走。略微朝左側身,橫起左腿,跨坐於條凳之上,雙股發勁猛然一擰。
那條凳便在谷風胯下急速轉動,在少鏢頭剛勁的拳風即將刮上谷風發梢的一瞬,條凳右端直直掃向少鏢頭的右腿骨。
此時,少鏢主的真氣盡在右拳,一時下盤空虛。右腿生生挨了條凳這一重擊,痛得難以站定,腳下拌蒜,朝向谷風壓去。
谷風隨即運轉內力,聚氣於竹筷尾端,飛速后擺右臂,以筷尾直戳胸口正中的膻中穴。谷風一連串的凌厲攻勢是少鏢頭怎麼也料想不到的。他方寸大亂,躲閃不及,竟被區區竹筷擊出一丈遠。
鄰座的漢子們無不看得傻楞楞的,過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罵罵咧咧地抽刀直指谷風,向他討要個說法。
一旁的小二嗅出了空氣中的不安與躁動,心懷畏怯地縮回櫃檯底下,抱頭藏好,再不敢探頭張望,去湊這「要掉腦袋」的熱鬧。
可谷風並不在意當下周遭的一切,平靜地將自己的飯桌挪回原位。
只是他心中直納悶兒,憋屈得慌,想道:「這人一到豐州地界,性情咋就變得這般火爆?大早上的還有一幫子人尋死,真就不能留我幾天清閑的日子舒坦舒坦?」
愈想愈氣,谷風忍不住又扒了兩口粥,才又回身輕蔑地瞥了一眼少鏢頭。
這叫少鏢頭如何沉得住氣。他死死捂住心口,藉助手旁的櫃檯艱難起身。緊皺雙眉,怒視著谷風,都快能在眉心處硬是擠出個肉疙瘩。隨即向手下的漢子們發號施令。
「弟兄們,給我……」
「給我閉嘴!」
原本一直沒吭聲的王管事,突然奮袖出臂,攔在少鏢頭的身前,懶得同他多費口舌,直接怒斥一通。
片刻過後,王管事心緒轉而平和,正對谷風深深作揖,畢恭畢敬地說道:「谷少俠,實在是王某管束不周。方才多有得罪,還請少俠恕罪!」
此話一出,滿座嘩然,連谷風也摸不清這王管事打的是什麼算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