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六// 他也是管得太寬了
香州商場的老朱來到香水星河酒店的大門外,見一個穿緊身紅衣服,戴半高紅帽子,帽沿、領口和袖口都拉了黃條條,荷包上掛著金線線的小夥子正在為進進出出的人拉門。她心裡有些打鼓,不知道該不該從這裡走進去。
似乎聽見有人在叫朱姐。老朱回頭一看,原來是杜友枝。杜友枝也是公司的老職工。老朱見杜友枝身著工裝,一隻拿一塊抹布的手擱在另一隻手上,站在她的身後。
在這裡遇見熟人,正在發愁的老朱心裡一喜,說友枝你在香水星河酒店上班?
杜友枝說,我在酒店的PA部上班。
PA部?老朱覺得這個名字又怪又難聽。
就是做清潔衛生的。杜友枝笑說,你來找誰?
我來找李經理。老朱說,下崗了,想找他安排一點事做。
商場的人都習慣稱李非為李經理,而不是李總。
你不是在商場上班嗎?杜友枝問。
還什麼商場,已經改姓賣給別人了。
啊——商場也賣了?杜友枝做出一個吃驚的樣子,這消息讓她真不敢相信。
當初商場可是公司最好的門店。體面、輕鬆、效益又好,沒有關係很難進。那時杜友枝也是想進商場,還請託過老朱的愛人公司副經理嚴桂芳,最終沒能如願。後來到酒店求職,很幸運被錄取了。想不到壞事變成了好事,今天沒有和老朱一樣下崗。
好好的一個商場,怎麼賣給別人了?杜友枝說。
老朱說,李經理走了以後,商場是郭小海當家。雖然生意沒有前幾年紅火,但只是效益工資少了一點,收入也還過得去。沒想到去年郭小海也走了,商場交給了吳上進。
吳上進?杜友枝說,就是周——他媽媽叫周什麼的,一個人帶幾個孩子的。我這腦筋不好了。
老朱說,你說的是周——周姐。她也記不起來了。
老杜說,她的兒子,我知道,跟我在一個店裡上過班。做油條,每天早晨廣播唱東方紅起床,唱國際歌下班。
對的,就是他。老朱說。
一個調皮佬,他都能當經理?杜友枝問。
可不是嗎,沒幾天就把個商場搞得稀亂了。
盧經理怎麼會看上他?老杜有些不理解。
不是盧經理,盧經理去年就退了。
盧經理應該還沒有到退休年齡吧?
還差兩年到退休年齡,聽說跟新來的局長搞不好,就提前退了。我也是聽別人這樣說。不是盧經理退下來,郭小海也不會走。
現在公司是誰當家?
黃家曉。
是他呀。
老朱見一個戴眼鏡穿西裝的女孩朝她們這邊走過來,又聽杜友枝在她耳邊小聲說,我們經理來了。說著就準備要走開。老朱說,未必說幾句話都不行?
杜友枝說不行,我們上班會客、扎堆和閑聊都不行。
老朱還有話要說,李非的辦公室在哪裡都沒搞清楚,自然粘著杜友枝不想讓她走。杜友枝急得只差跳腳。
何菲遠遠地看見杜友枝在與人說閑話,就朝她們走過去。即便她一個字不說,只要走過去就是一種無聲的警告。現在這些老職工比剛開始懂規矩多了,不像剛開始那樣難弄。
何菲用手摸了一下車道上的廊柱,翻過手指看看,一邊掏出一張紙巾擦著一邊說,杜領班,前面外圍的衛生都檢查完沒有?
杜友枝回答說,都檢查了,不合要求的地方我跟他們都說了。
老朱聽這位經理叫杜友枝為杜領班,詫異之餘陡然有刮目相看的感覺。眼前的杜友枝,確實與以前大不相同,這氣質舉止儼然似大戶人家出來的人。
回想起當時自己在商場做櫃長的時候,在別人眼裡,想必也是這樣。那個她人生中最值得驕傲的時光,現在已經一去不復返。想到這裡,心中不禁黯然。
這位是?她聽見女孩經理在問。
是公司的老同事。她又聽見杜友枝在說,這是我們何經理。
您好!她聽見女孩何經理在跟她打招呼。這招呼讓她幡然醒悟,把追憶往昔的自己呼喚回來,連忙回應了一句:何經理你好!
杜友枝說,她要找李總,不知怎麼走。
何菲跟老朱說,我這就要回辦公室,您跟我來吧。
何菲把老朱領到總辦來的時候,見李非辦公室有人,讓老朱在外間等一下。何菲問宋博,誰在總經理辦公室?宋博說,是酒店商品部的呂敏。
何菲再看,果然是呂敏。就見李非很鄭重地在說著什麼,呂敏扎著頭,不時抬頭朝李非靦腆一笑。心裡奇怪,按照層級關係,工作上的事商品部應由前廳部管理。除非是私事。總經理跟呂敏又有什麼私事呢?
李非正在跟呂敏談話,見何菲領了老朱過來,便儘快結束了跟呂敏的談話。說我們今天就談到這裡,希望你能認真考慮我的意見。
呂敏從李非辦公室出來,臉還是紅的。往外走時扎著頭朝宋博那邊一笑,差點撞在了候在門口的老朱身上。
何菲小聲問宋博,知不知道是為什麼事?
宋博說,應該是為呂敏的個人問題。
宋博聽李非原來跟他提過,說呂敏快三十了,還沒有談對象。過去別人給她介紹了幾個,都是高不成,低不就。李非想建議她把條件放低一點,只要人好,找個經濟條件差點的都可以,結婚後酒店可以幫他安排一個工作。
何菲嘟嘴笑說,總經理他也是管得太寬了。
李非還是在嚴桂芳的葬禮上見過老朱。老朱當時哭得沒了力氣。老嚴走得突然,讓她的天塌了。老朱一兒一女,女兒聰明伶俐又一副好模樣,老嚴看得比兒子還重。不幸陷入了早戀的泥潭。男孩離老嚴的擇婿標準太遠,老嚴一氣之下動了家法。結果女兒跟男孩跑了。老嚴四處尋找,幾個月沒有消息。女兒生死不明,讓老嚴後悔不已。四處招貼尋人啟事:兒啊,是爸對不起你!只要你肯回來,爸一切都依你。後來女兒回了男方的家,不到二十歲就做了媽媽。
在老朱的心目中,李非有特殊的地位。李非與老嚴當年都是公司副經理,好比同朝為官,而且都是重臣;李非又曾是商場的經理,是她最信服的領導。她自我感覺李非一向待她不錯,有這幾層關係,她認為自己能夠在李非面前說得上話。
老朱說,李總要是你不走,我們香州商場不會像今天這樣。李非笑笑,沒有回應。是啊,老朱又說,商場的職工都這樣說。
小海離開商場前來找過李非,說他準備去深圳。李非說你走了商場怎麼辦?
管他的,小海說,他現在什麼都要插手,他要管就讓他自己去管。
李非知道小海說的這個他指的是黃家曉。還在盧士平離開前,黃家曉就成了新局長的紅人,之所以讓盧士平提前退下來,也是為了給黃家曉騰位子。
酒店籌建期間,李非還常往商場去。那時作為公司分管商場的副經理,身上有這份職責。酒店開業后,小海獨當一面了,他去商場的次數也就越來越少了。偶爾打電話問一下生意,僅僅是關心而已。
商場的生意一年比一年難做,這讓郭小海感到有點力不從心。香州商場當年靠賣大件商品起家,現在困也困在了大件商品上。所謂成也蕭何敗也蕭何。
幾年時間,市場發生了根本的變化,買方市場取代了賣方市場。與其他商品不同,大件商品的價格是透明的。在同一商品面前,各商家除了殺價,沒有別的辦法。如果走量,在廠家那裡也就能多拿一兩個點的回扣,而這又談何容易。受地域市場和商場體量的局限,根本沒有辦法做到大批量。而且個體家電專業商場也是今非昔比,具有了相當的規模和實力。香州商廈整體生意不錯,但單就家電業務而言,也只是賺個吆喝,根本沒有利潤可言。
黃家曉上任后,提出化整為零,以櫃組為單位實行經營承包。郭小海說,這樣做只會死得更快!但畢竟胳膊擰不過大腿,郭小海這才動了一走了之的念頭。
他把承包當成了靈丹妙藥。郭小海跟李非抱怨。
李非說,他是在甩包袱。讓職工承包經營,自負盈虧,把複雜的問題想簡單了。
豬腦筋。郭小海說。
他怎麼看上了吳上進?李非有些不好理解。
郭小海說,實事求是講,吳上進人還有點小聰明,嘴巴也還能說會道,就是不上正道。黃以為給他一頂帽子,就可以讓他假充人形。而且櫃組承包后,商場負責人也就是一個物業管理員的角色。決策權還是他自己拿在手裡。
李非苦笑道:多年前他就想把商場拿到手裡,這次算是如願了。
櫃組承包經營后,結果與設計者完全相反。生意像一個病入膏肓的人,只有出氣,沒有了進氣。不到半年時間,就到了關門歇業的地步。正好民營化大潮到來,黃家曉報請市商業局批准,乘改制的東風,把商場拆分成臨街門面出售。除他本人和公司少數幾個幹部外,用賣門面和酒店給的錢買斷了所有在冊人員國家職工的身份,從而一勞永逸地解決了所有的麻煩問題。
老朱你買斷身份拿到了多少錢?李非問。
不談。老朱說,一年工齡才算一個月的工資,而且是按基本工資計算。我三十幾年的工齡才拿了一萬多塊錢。
看見老朱不屑的樣子,李非笑道:一萬多塊錢也不少啊。
老朱說,現在什麼都貴,一萬多塊錢經得起幾花?花完了今後怎麼辦?
李非說,我們這邊老職工的身份這次也要買斷。
老朱說,你當總經理也要買斷?
一樣的,李非說,在酒店工作的所有公司老職工都要買斷。
哦——老朱說,我還說是我們商場垮了才給我們買斷。你們買斷了怎麼辦?酒店也要賣給別人?
老朱心裡盤算,我還準備找他要個事做,這樣不是搞不成了?這時她聽見李非在說,酒店不會賣給別人,我們還是在這裡上班。只是沒有國家職工的身份了。
國家職工,這個跟「鐵飯碗」、「大鍋飯」緊密聯繫的身份,多年來一直被李非所詬病。但到了自己與之告別的這一天,李非心裡還是有空落惜別的感覺。也只有在此刻,他才真正對一夜間失去這份保障的老職工多了一份理解。
聽到李非這麼說,老朱才放下心來。她說我今天來找你,是有個事要求你。你知道的,現在老嚴不在了,兒子又還沒有成家,這次商場關門,我們娘倆都失業了。說到這裡,老朱有些哽咽,眼淚從她渾濁的小眼睛里落了下來。
李非知道,過去她的眼睛就不太好,盤存做賬不戴眼鏡完全不行。李非在桌上的紙盒裡抽出幾張紙巾遞了過去。老朱的兒子是在老嚴去世后公司照顧安排在商場上班的,那時李非已經離開了商場。聽小海說,他人很老實,沒有一般年輕人的朝氣。
你是想在酒店找一份工作?老朱點頭。李非說,酒店和商場不一樣,不能接受你們一家兩個人在一起工作。
老朱說她知道,酒店的管理和商場的管理不一樣。如果有一份工作,她希望是給她兒子。
李非說你看這樣行不行,你兒子年輕,在外面好找工作一點,你讓他先到外面去找,如果找不到,你再讓他到酒店來求職。如果找到了,他去別處上班,你自己再到酒店來求職。看能不能搞個清潔衛生什麼的。
聽到李非這麼說,老朱轉憂為喜。說如果是這樣,當然是再好不過。
李非說,當時你兒子學個手藝就好了,比如學個廚師,白案紅案都行。
老朱說,原來他爸爸也是這麼說,他本人不願意,我也是一個老思想,覺得在商場上班乾淨不累,說出去也好聽。今後談個朋友也容易些。
談了朋友沒有呢?李非插問道。
老朱說沒有,唉——這也是我的一個愁腸。
今年多大了?
快三十了。
李非腦子裡突然閃出一個念頭,呂敏也是快三十的人了。
老朱,李非說,剛才從我辦公室出去的那個女孩你看到沒有。
看到了。老朱說,怎麼啦?
你覺得人怎麼樣?
人怎麼樣老朱答不上來。她當時只是在想著自己的事情,哪裡還顧得上別人怎麼樣不怎麼樣。
李非說,這女孩在我們酒店一樓的商品部上班,也是快三十歲了還沒有談朋友,等會你下樓去看看,看看跟你兒子合不合適。
老朱聽李非這麼一說,馬上喜笑顏開,說好啊,搞得成請你喝酒。轉念一想,又有些發愁,說我們家條件不好,現在工作也沒了,不知道人家姑娘瞧不瞧得起。
李非說,你先叫你兒子來看看人,如果他願意,再向人家開口。如果雙方都願意,你兒子工作的事我再來幫他想辦法。
老朱說,如果這件事辦得成,我們家老嚴在那邊知道了都會感謝你。說著又去擦眼淚。
李非說,酒店的人事部在我們這條辦公室的第一間,你們到酒店找工作要先到人事部填求職表。說著扭頭伸長脖子向人事部望去。見玻璃那邊的黃康華指指自己,又指指李非的辦公室,意思是我有事要找你。看來他是等了很久,等得有些著急了。
李非跟老朱說,老朱今天你先回去,我這裡還有別的事。等老朱起身離開,李非又叮囑說,你現在下去就到商品部去看看。
老朱連忙說,我知道。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