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艾里森(4)
「你都傷成這樣了,」張智宇使後背貼向牆壁,試著避開鼓動著的熱浪。他拔出一柄黑亮的手槍,這是手頭僅剩的武器了,「怎麼就不肯乖乖滾開呢?」
他明白,一輪重型霰彈也只是銷毀了它部分小臂,此時的自己,無異於阻擋著坦克的遠古騎士。
蜥蜴人輕輕活動了下顎,然後緊緊扣到了一起。銀白的額骨光禿禿的,眼眶成了一對深不可測的漆黑洞窟,血肉隨著焚烤正碳化剝落,火團於銀光閃閃的骨骼上滾動。
「其它混蛋頂......多在皮肉里藏點東西......」焦灼的氣息灌入咽喉,腸胃扣上了死結,劇烈的咳嗽迫使他不得不中斷了句子。
哪他媽有人蠢到換掉自己的骨頭?或者說殘忍到拿機械置換掉打手的骨頭?
棕紅的木門燃成矩形的橙紅火焰,噼啪作響。那頭怪物卻猶如銀光閃閃的塑像,任憑烈火焚烤殘存的肉身,不為所動。
這個混蛋是不是已經沒命了?也許下顎的移動是損壞神經的反射罷了?
他試探性的繞過熊熊燃燒的床鋪,倚著灰白的水泥牆壁,端著那柄與廢鐵無異的武器,警惕地凝視著三米外的塑像。
左臂猛地抬起,張智宇甚至無法察覺這高速的移動,精力的集中一無是處,剎那間,對準頭顱的,是銀白與橙紅間的黑暗,刀刃收縮,黑洞洞的槍口於臂骨之間緩緩升起。
短時間內張智宇只能瞪大他的眼睛。
蜥蜴的骨骼顫抖起來,光禿禿的下顎大張,頭顱以詭異的角度偏轉,每一寸零件,每一簇烤著剩餘皮肉的烈焰,每一塊銀白的骨頭都顫個不停,彷若癲癇患者嗑藥后的寒顫,但它的槍身始終是紋絲不動的。
張智宇悄悄向著右側挪動腳步。
張智宇察覺到了機械手臂移動的趨勢,慌忙側向牆壁的掩護。刺痛耳膜的爆鳴,燃燒的破碎木塊撲簌簌地墜落。
碰撞。
吼叫。
熱浪。
破裂。
木板噼啪的爆裂聲,火焰悄悄豎起長頸,猛地竄來,卻僅僅撲到了灼熱的空氣,火蛇無奈地崩散成無數小的橙色光團,殘存的色彩漸漸潰散,隱沒在了黑夜之中。
張智宇端著槍械,轉向坍塌的迴廊,踏過崩散了的石灰間燃燒的碎木,透過烘烤焦灼的氣體。腳下,烈焰焚燒,頭頂,搖搖欲墜。
是王健宇。
他怒吼著,正與那具金屬骨骼廝打在一起,壓倒性的角力,那具鋼鐵骨骼似乎已經不堪一擊了,壓根無法承受王健宇身體的衝擊,只得踉踉蹌蹌地機械性後退。
它的皮靴早已熔穿,火焰熄滅,小腿殘存的皮肉滴著鮮血,赤裸的上身看不出任何屬於生物的部分了,銀白的金屬腳骨絆到了燃著沙發的殘軀,硬生生將那部分沙發裁成兩半。
火勢蔓延,烈焰順著每一寸可以燃燒的物品向著外部散開,客廳陷入火的海洋。
烈焰烘烤著無數電子產品的外殼,房門四周是粗糙的木雕,薄薄的木板環繞著四分五裂房門的殘骸,赤裸的維納斯冉冉而升,木材的紋路卻模糊了她絕妙的軀身,海水平靜安寧,扭曲的貝殼囂狂地垂死掙扎,天使們滾動的長袍猶如翻滾的雲團,面部簡陋得怪異猙獰。木雕熊熊燃起,一道深刻的痕迹自維納斯尚存的右眼流淌,宛如女神的淚痕。
蜥蜴人終於彈出長刃,機械性地揮舞著殘存的左臂,下顎似乎再未併攏,不住地顫動,金屬骨骼搖晃不止,每一個動作,都彷彿銹死的機械,艱難地移動著,猶如那股烈焰的殘影。
終將熄滅的殘影。
王健宇後退兩步,抿著嘴輕輕搖了搖頭,拔出背後的突擊步槍,向它的胸膛射擊。
「它快死了。」王健宇的聲音似乎很輕。
張智宇無法分辨出那縹緲的聲音,究竟來自於幻想,現實,還是語音系統內他的呢喃了。
「它左腦袋那邊缺了很大一塊。」王健宇的聲音彷若嘆息般飄過,「它粉紅的腦子的露在外邊,破碎的頭骨里藍色的電弧閃得像星星一樣。」
b07房,機械怪物狼狽地後退著跌出門外,它好像粉碎了那道人造的門檻,也因此栽倒。這一次,它狠狠摔到了地面。旅館再一次震撼起來。蜥蜴人胸口仍是亮銀色的,除了方才的子彈留下了一道深刻的瘡疤,完美無瑕。這些子彈從來就沒有實質性的傷害,但它還是踉蹌著跌倒了。
它猛地張開了手指,隨後,緩慢地蜷曲了,無比僵硬,張智宇彷彿聽到了它垂死最後的吼叫,痛苦和不可置信的無力感,回蕩在賓館滿目瘡痍的每一處角落。
但這是不可能的,因為它的聲帶早已在烈焰中化作灰燼了。
整座旅館,除了烈焰擴散的噼啪作響,緘默無聲。
「它有好幾次機會殺掉我,」張智宇跨過那二十厘米高的門檻,應該是其中一條蜥蜴的傑作吧?而它又是壓死自己同伴的最後一根稻草,「但它沒有,它就是喜歡用它那把刀,再不就是手和腳,像是很迫切的想要報仇雪恨一樣。」
「明顯它是個傻逼,」王健宇擦了擦額頭上滑落的汗珠,「重感情的義人......老子還真的沒遇到過,只能說它的智力有些缺陷了。」
「我以為這座城市不會再有什麼義人了。」張智宇隨著王健宇走下走廊,烈焰發生了擴散,二層的迴廊已經開始燃燒了。
「法律?都成狗屁了,」王健宇「哼」的嗤了一聲,掏出一顆香煙,「義人一直都是有力的武器。看到一則失蹤通告,說不定就多了個倒霉蛋成了義人。」
「等等,」張智宇意識到了什麼,「艾里森呢?」
牆壁上,艾里森的鮮血和腦漿塗抹出的難看污漬還留在那裡,但地面卻是空蕩蕩的。
「這個混蛋!」王健宇怒罵著,利落地卸下突擊步槍,「他他娘的從語音系統里退出了。」
「艾里森?」王健宇的神色剎那間流露出驚恐,他瞪向張智宇的身後,「你以為你在做他媽的什麼?把槍放......」
咔。
艾里森藏身於階梯的死角,陰影化作他的大衣,女郎渙散出的舞動著的霓虹,微弱的紫紅流溢於陰冷的槍口。
砰。
胸口彷彿挨了不輕不重的一拳,短暫的抽痛,掠過五臟六腑,張智宇不由自主地後退幾步,瞥到了左側胸膛破碎的衣衫,剎那間鋼化的活性纖維緩緩地恢復柔軟,微小的金屬顆粒輕輕墜落至地。
聯邦男子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用力舉起突擊武器,審視著,翻轉著查看了一番,下一秒,他將沒用的廢鐵甩向前方的兩人。
憤怒,瘋狂,刺耳的,野獸一般的嘶吼。
砰。
王健宇開槍了,眼睛在准鏡后眯成了一條細線。
隨著第二聲槍擊,張智宇注意到了二層廢墟間隱藏著的黑影,望著那隻蜥蜴的頭顱西瓜一般炸成無數碎塊,身軀向著遍地殘垣尖銳的稜角碰撞,粉身碎骨。
艾里森顫抖著雙手,厲聲嘶吼著更換著所有的武器,緊接著,無一例外地,投擲於地。
張智宇對準白人的膝蓋骨扣動扳機,艾里森左腿的膝蓋霎時爆裂開來,失去了與小腿的一切聯繫,破碎的骨骼,燒焦的皮肉,血流如注。
「你......鎖了他的槍?」
「大哥,你他媽以為我沒事會搞這個?」王健宇不屑地聳了聳肩,「我給他的那些武器,壓根就沒裝彈夾!」
聯邦男子五官扭曲在一起,極度的痛苦,他跌倒在地,帶著哭腔罵罵咧咧,他難以置信地瞪著大腿處破破爛爛的截面,試圖堵住噴涌而出的血流。
「天啊,天啊,天啊,」他崩潰似的重複著那個單詞,「艹你媽!去死吧!去死吧!」他拿著母語憤怒吼叫不停,猛地掏出最後的手槍,向著不斷接近的兩人瘋狂地扣動著扳機,然而,撞針僅僅機械性地碰撞處沉悶的聲響。
「沒用的。」王健宇對準艾里森的胸膛結結實實地踹了一腳,蹲下身子,扶住栽倒白人的手腕,將手槍抵住了他的額頭,「我從沒給你,任何,一顆,子彈。」
咔,咔,咔。
艾里森涕淚橫流,但他仍扣動著扳機。
「你為什麼攻擊我們?」張智宇疾步上前,狠狠踹向白人男子的顴骨,感受著骨骼破裂的聲音,「我們可都是人啊!」
「鬼知道?」王健宇立起身子,輕輕奪走了艾里森的槍械,那隻手隨著張智宇的一腳而軟弱無比,「有時候,我都聽不懂他在叫喚個什麼。」
他安靜下來了,靜靜躺倒在地,彷彿一具人畜無害的屍骸。
艾里森野獸般猛地躍起,王健宇則毫不猶豫地向著男子柔軟的小腹死力踢去,張智宇聽到肋骨破碎的脆響。
艾里森終於躺倒在地,痛苦地抽搐,手中尖銳的石塊滾落下來。
「喂,我想知道,」艾里森已完全喪失了反抗能力,張智宇輕輕撥動那名男子,他隱約聽到了王健宇的聲音。
艾里森側胸處的衣衫可怕地凹下,滿臉血污,褐色髮絲髒亂不堪,灰塵混合著血水成為猩紅的淤泥與破爛的衣衫粘連。他發話了,聲音卻如從皮球里瀉出的氣流,嘶嘶作響,或是一條垂死的毒蛇,黯淡沙啞。
「你在說什麼?」張智宇的確無法聽懂任何一個音節了,嘶啞刺耳的音符,猶如電鋸的轟鳴,電磁的蜂鳴。
「決定權在你。」王健宇雄厚的聲音輕輕地飄過。
「什麼?」
「我說決定權在你,處決這個人,或是不要拋棄這東西,我們三人一同快快樂樂,假裝啥都沒有發生地離開。」
王健宇伸出一根大拇指,劃過自己的脖子。
「我們就不能把他留在原處么?像是其它的蜥蜴?」
「他很不同......我說漏了,其它的蜥蜴是必須處決掉的,」王健宇靠近了一步,仔細地盯著面前癱倒在地的聯邦男子,「其實我挺好奇的,你怎麼一開始就不和他站在一起。我承認我扮演了個不太憐憫的角色,但你,不是應該表現得更友善些么?」
「……」
張智宇沒有作聲,實際上,他也不清楚這個問題的答案。
「那就請吧。」王健宇的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根銳利的鋼索,螺旋狀的痕迹纏繞於粗壯的銀色身軀,棕黃的鏽蝕斑斑點點,「我找到了這玩意,三樓有著一整套的切割機,裝焊器......那三個瘋子把這些玩意當成了標槍,長矛之類的東西,我就先取走了一根。」
張智宇接過鋼索,仔細打量著。
「有別的問題以後考慮。」王健宇向著暈厥艾里森的脖頸狠狠踐踏而去,艾里森嗆出了一口濁黑的血水,「要不要一勞永逸地解決他?由你決定。」
張智宇拎著鋼索,望向遍體鱗傷的艾里森,難以名狀的酸楚緩緩地湧上咽喉,頭腦一片轟鳴,他感受得到四肢的麻木,手指緩緩地癱軟,他覺得自己就要暈倒了。
有這個必要嗎?
恍惚間,他瞥到了艾里森,早已喪失了人形。那是一隻蜥蜴,面頰破裂,下塌的雪白顴骨暴露在外,血滴滾落在層層灰白的鱗片上,獠牙盡現,凶相畢露。
他刺下了鋼索。
長矛輕易地刺透了額頭,頭蓋骨粉碎的脆響,張智宇剎那間感受到了無與倫比的快感。
那是一名人類男性。
額頭插著一支鋼索,遍體鱗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