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六號線路(1)
烈焰重新裝潢了嘉怡旅館,一場徹徹底底的翻新。三樓,那艘載著蜥蜴們的飛船墜毀的位置,衝擊摧毀了前半部分房間,坍塌的建築將艦身掩埋,當然,那艘破船也不剩任何價值了。
暴雨從每一處縫隙灌入,十多盞吊燈命垂一線,挺著殘缺的漆著金色的鐵鏈,微微搖曳,水滴不時墜下,濺起朵朵嬌小的水花。二層樓處,客房殘存的只是一排洞窟,就像是櫛比的漆黑彈孔。一具金屬的骷髏橫卧在b07房外,喪失牙齒的下顎大張,眼窩內空無一物,徹底化作一具失去靈魂的雕塑。一層樓處,粉刷牆壁的血肉化作灰燼,焚烤之下殘存著粘連牆壁的黑色粉末。
「吃點東西吧,睡美人,」王健宇端來兩隻碟子,光芒順著殘破不堪的牆壁射入,餐盤霎時銀光熠熠,「全球各地,凡是戰況激烈的地帶都湧出了這些日鬼的機器人,還有浮在天空中的觸手無人機!全球網已經炸翻天了。」
「聯合國的維和部隊?」張智宇接過三明治,咬了一口,生澀的口感使他擠了擠眼睛。
「看你咋想了。」王健宇津津有味地嚼著手中的食物,「現在這些玩意到處都是,阻止戰爭都還不是頭,我真的不知道什麼情況了。」
這些三明治,無論是麵包,還是夾在裡邊的牛肉,西紅柿,黃瓜都無一例外地風乾成了木乃伊,口感吃上去像是干硬的沙子。
「我一直想問了,」張智宇又咬了一口,混合著口腔里腥臭的氣體,他覺得自己在咀嚼腐爛發臭的沙子,「這吃的怎麼搞的?」
王健宇忙著處理口中的三明治,只是聳了聳肩。他從口袋中掏出一瓶水來,遞了過去。
一樓大廳瀰漫著一股潮濕的腥味。
艾里森得到了五馬分屍的結果,額頭,胸膛,手肘,雙膝,統統被銳利的鋼索刺穿。他血淋淋的屍塊和另兩頭變種怪物列在一起,「長矛」的尖端已與地面焊為一體,成了牢不可破的死囚牢。
短短几小時中,一層化作血的汪洋。艾里森和另外兩頭怪物,他們每一塊殘片都在劇烈地抽搐,從腕骨剝開的手掌不住地敲擊地面,捲起層層血的漣漪,無數均勻的圈層向外擴散,隨即被新的漣漪擾亂。血液順著破碎的牆壁向街道湧出,化成鮮血的河流。
「我後悔沒有燒死他。」張智宇嘆了口氣,血水漫過鞋底,但他卻止不住地反嘔。昨晚好像做了一場要命的噩夢,他卻記不清了,但從夢境中清醒剎那的那股腥臭氣味再一次漫上咽喉,他覺得早晨吃的所有食物都想一股腦地湧出胃袋。
「大概咱們不需要吃喝了,」王健宇瞪著那塊塊染成猩紅的屍骸,「艾里森還在流血呢,真是最好的證據啊。」
艾里森醒著,充血腫脹的左眼纏繞著重重青紫色的血管,一起一伏,彷彿不斷炸裂的雷霆。鋼索貫穿了他的右眼,粉碎了頭蓋骨,白色凝膠狀物質填滿了那隻眼眶。但他醒著,完好的那隻眼睛死死瞪著面前的二人。
「燒死他大概會是種解脫吧。」張智宇覺得渾身上下很不舒服,他避開視線,避開那隻淤血的眸子。
「管他呢,」王健宇最後喝了口水,遠遠丟開了空了的塑料瓶子,「要怪就怪消防機器人,它們太高效了,還沒等燒死他就把火給撲滅了。」
水瓶摔在空蕩蕩的焦黑色牆壁上,瓶蓋「砰」的一聲飛出老遠。
「我倒是覺得那三個美國佬偷了我的創意呢。」王健宇上下打量著根根血淋淋的鋼索,像是在欣賞一副名作,嘴角揚著得意的微笑。
張智宇一時沒想到如何作答,因此煞有介事地點著頭。
「其實,是我們剽竊了他們。」王健宇似乎毫不忌諱血流滿地,滾滾腥臭不住地往鼻腔里涌,「畢竟咱們還專門切碎了這些玩意。」
三分鐘后。
兩個人一路奔跑,逃到了一條偏僻的支路上,沒有引起任何逡巡金屬怪物的注意。張智宇在路口停住了腳步,長達兩分鐘的疾速奔跑,無論是肺臟還是肌肉,除了略微的興奮感,沒有任何不適,就像做了場熱身運動。
似乎在幾十個小時前,這裡是人流洶湧的平價市場,如今,只剩下一片狼藉。兩側店麵粉身碎骨,甚至只殘留了空洞的框架。流動小攤被砸得粉碎,每一輛車都翻倒在地。
扭曲彎折的金屬,建築殘渣,堆積街道之上,經雨水和血液的沖刷,透露出淺淡的粉紅。地面微微塌陷之處,是榴彈或是手雷的傑作,那裡淤積著大灘泛黑的雨水,散發著刺鼻的惡臭。無數食物散落遍地,踐踏作一攤污穢的爛糊。垃圾幾乎組成了新的土地,其中依稀癱軟著支離破碎的屍塊,它們沒有腐敗,卻流盡了血液,彷彿只是一件件混亂間散落的交易品。
「真正操蛋的是,」王健宇咬著三明治含糊地說著,「它們現在盤踞在主幹線上,我昨晚想了好一陣,想到了一個可能有點風險的主意。」
「我還有退路嗎?」
「有,當然有!」王健宇一邊嚼著食物一邊大聲說了起來,「你可以陪我們可愛的艾里森待上一陣子,這裡還是蠻安全的,古代野人就愛拿人頭整領地標誌。」
「真的?」
「我還他媽能騙你?」
「算了,不提這事了,我昨晚想驗證一下你說的話,你的公司,那裡真的空無一人。順便一提,健宇科技,那是個真正厲害的公司。」
「哦......呵。」王健宇停下了口中的咀嚼,驚詫的語調略微顯得做作,「我居然低估你了,你真的有能耐做這碼子事?」
「我沒撒謊,我翻看了十多分鐘的各個畫面,甚至沒找到任何血泊。」
王健宇笑了笑,他不再說話,吞掉了最後一口食物。
支路向內延伸,蜿蜒曲折,逐漸狹窄,頭頂蔚藍的天際由一條縫隙,不易察覺地緩慢下壓。
「它死了。」王健宇冷冷地說。
一條巨型犬橫卧於街道的末端,十字交界之處,青藍的毛髮蓬亂不堪,如稻草般枯燥,粘粘著泥濘與血污。尾骨折斷了,慘白的尾骨凸顯於外,它以詭異的姿勢背對二人,四肢不自然地向內彎折。
「它沒有生命特徵了。」王健宇重複道。
張智宇注意到了它的面容猙獰地扭曲一處,青灰的皮膚緊繃骨骼。
「它的水分都喪失了。」
「當然,否則雨是哪來的呢?」王健宇自然地回答。
「我找到了一輛完好的列車。」王健宇將所有搜刮到的武器擺在面前,將合適的彈藥一一退下,「那些金屬怪物瞧到任何移動的屁股都會一窩蜂滾過來。」
「所以你搞了個自殺行動?」張智宇拾起了自己扭曲為一團廢鐵的突擊步槍,輕輕撫摸著,隨後甩向遠處,摔入艾里森的血泊之中。
「沒有,那輛列車直到現在都屁事沒有,還用我閑得沒事給你解釋了嗎?」
動物,植物,它們都死去了,一具具乾屍橫卧街頭。水分喪盡,流失,蒸騰,共同構建了昨日肆虐整顆星球的暴風雨。絕大多數的人類化身巨大的爬蟲,細密的鱗片,蜥蜴般細長的瞳孔,下塌的鼻骨,鋒利的牙齒與爪子,人類的智力水平,殘暴的天性。在數十小時里,王健宇,艾里森,張智宇沒有見到其餘的倖存者了。然而在全球網種,「老大哥」直播短短几小時內便突破了五億的點擊量,評論區中,人們相互謾罵,嘲諷,以種種傲慢的長篇大論為各自理念極力辯護。
狂風暴雨,波濤洶湧,世界彷彿化作泡沫的幻影,隨著海浪的翻滾,高高拋起,飄忽不定,岌岌可危。
一柄消防斧狠狠砍進了巨犬風乾的腹部。
張智宇扯下斧子,深可透骨,乾癟的腸子猶如巨大的蠕蟲,斧刃上,血液早已乾涸,粘連著大團毛髮,猶如枯草,迎著清風微微舞蹈著。
他輕輕拂去了那團毛髮,任其隨風飄蕩。
張智宇將嘆息默默吞入腹中。
這些木頭,無論是被製成書架,木雕,或是一隻斧柄,它們都只是為了實現所謂的價值而被創生。無論是在培養艙內含苞待放,或是從泥土深處生根發芽,都不得不面對共同的結局,這是它們重獲新生,得以在這早已荒蕪的土地上曇花一現的真諦。
但這會是它們的本願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