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漁翁

夏至炎頓時頭皮發麻，可他沒有逃跑，也沒上前，只是狠吸一口氣讓自己冷靜下來，緊盯著嚴丹面孔好一會兒，才聲音略微顫抖道：「張老爺，有事沖我來。」

房內一寂，嚴丹眼神變得冷靜老辣。

她停止抽搐，從地上站起來，直勾勾看著少年，聲音仍舊是那聲音，只是有些沙啞：「你以為自己逃得了么？無根兒，我倒是小瞧了你。我的女人你也敢碰……罷了，你與我說說，是怎麼認出我來的，說不定我可以放了你。」

「我說，學院中所學，您可信……」

「當我沒上過學么！」

房內猛地颳起一陣風，迷了夏至炎的眼。他正要擦眼，只覺脖子一緊，有些呼吸不過，雙腳也離了地。再定睛時，自己已被張老爺附身的嚴丹掐著脖子舉離地面。

「我雖早已從學院結業，卻也知道，高陽宗下辦學院，入門識字所教《高陽宗禮》，其後再授《高陽律》《輿典》《集物方》《練體三合拳》四書。歷年檢考，武考練體，文考四書。我昔年若非武考差些，但憑文考也能過檢考進外門。文考四書中，並無多少與陰修所關。以為自己文考尚可在我面前賣弄，你是沒把我放眼裡。」

「我說……」

夏至炎只覺脖子一松，一屁股坐在地上，他揉著脖子，邊咳嗽邊道：「陽練五，練體，身法，步法，音力，御甲。陰修三，神念，神識，英魂。鍊氣無窮，鬥法全靠自己磨，修業得業力，力成出業果。我七歲那年賣狼皮，沒賣出去，有個乞丐用一門手段與我換。我看他可憐，就把狼皮送了他，他便……」

「手段？」張老爺打斷，目光冷冷盯著夏至炎。

他速度很快，一把抓起少年灰麻粗布衣服的領子，揪到面前。

「是……」夏至炎連忙道：「就是他與我說了關於陽練，陰修，鍊氣種種。其中重點說了陰修。尋常人死回魂，頂多是生前執念作祟，那是殘魂斷魄罷了，就算不管，時日一長也會消散。雖說也有例外，但不多。張老爺這般，只怕是得了陰修中的英魂。英魂練成需要長年累月，各種上等養魂的藥材，練成能長生，奪舍，轉世，也能附身活物……」

「誰要聽這些，那手段是什麼？快說。」

「他告訴我，這手段叫『如意寶』，是陰修中神念手段，是這樣的——」夏至炎說到這裡，舉起自己左手，食指點在中指背上，拇指扣在無名指與小指上；以這般奇怪的手印，指頭點在自己額心；這一瞬，他面色神肅，周身衣物無風自動，一股奇異的力量自他身上漫開，但見他指尖泛起白光，指尖離額反點出去。

張老爺意識不對連忙鬆手後退。

夏至炎低喝一聲：「散！」

指尖點出，一星光芒驟亮噴出，轉瞬為翠青色如玉，光形也凝為與夏至炎一樣的模糊人形，只是這體格看起來比起夏至炎魁梧幾十倍，神情也肅殺兇悍。

這尊光形甫一出現，就朝嚴丹身上壓去。

眨眼，嚴丹周身白氣噴涌，凝成佝僂蒼老的張老爺模樣，與光形碰在一起。

嚴丹則昏迷倒地。

「區區如意寶能奈我何！如今世道早已無人修鍊神念這等無用之物，便是因為這東西全然雞肋，無根兒，你真以為能斗得過我？」

張老爺說著笑著，雙手推著光形朝前走去。

在他推動下，光形不斷後退，夏至炎手臂顫抖，緊咬的牙齒里滲出血絲。

「如意寶專克陰邪魔噩不假，可如今世道哪有邪佞之術，你豈能擋住我……」

「廢話！你若無邪，又怎會被我如意寶阻礙，可見你這英魂修鍊也不是什麼正經門道！」夏至炎低吼著駁斥道：「你就是歪門邪道！我從來堅信，邪不勝正！」

說完，如意寶光芒竟又猛地增加幾分，竟生生將張老爺推了回去。

張老爺全然素白的英魂臉上露出驚訝之色，旋即笑了，笑得從容又無奈：「小子，本事確實不小，可你別忘了，這裡是哪裡——玲花！還不動手？！」

夏至炎這才想起自己還在張家。

照目前情勢而言，只怕這張老爺根本就是假死，那……

想到這裡，他只覺入了狼窩，心神一陣動搖。緊接著，如意寶光芒快速暗淡收縮。張老爺依舊強勢，他嘿嘿一笑，猛地撲到夏至炎身上，化為滾滾白氣，好似要滲入身體。夏至炎也未料到一念消去如意寶潰散這般快，更沒想張老爺這樣強勢果決，根本不給自己反應機會。眼下在這英魂蝕身之下，他只覺得身體麻木得厲害，根本難以動彈。

「完犢子了……」

「啊！！！」

他剛想到這，張老爺驀地慘叫一聲。原本滲入他身體一半的白氣，迅速翻滾涌動飄出。很快就全部離開了他身體，在他面前化為張老爺模樣。張老爺在掙扎，白氣在扭曲。但沒幾下，所有白氣猛地一收，化為一顆白色珠子落在了地上。

「這是……魂珠？張老爺死了？死了？？」

夏至炎捏起這白色珠子不可置通道，雖然這東西也是他第一次見，可他能斷定，這就是那個乞丐和他說過的「如蚌胎結，英魂業果，魂珠也」。

可他仍舊不明白，怎麼本佔據上風的張老爺突然就死了……

吱呀——

這時，婚房門開了，夏至炎聞聲身子一顫，連忙起身靠牆，警惕看去。

門口站著一身著紅裝、面色蒼白的女子，女子眼神冷靜，身體輕微顫慄著，似是因為呼吸急促，但更可能因為她寬大袖口下，手中握著的那把染血的匕首。

這人不是別人，正是張大夫人。

「結……結束了吧……」張大夫人咽了口唾沫，打了個擺子問道。

夏至炎點了點頭。

「好……好……這就好……孽障……孽障啊……總算結束了……冤有頭債有主……總算還了……還了就好……就好……」張大夫人喃喃自語著，看了眼昏倒的嚴丹，又看了看滿臉是汗，衣服濕透的夏至炎，一陣若有所思后，從手上取下一枚金鐲，又從懷中拿出一本破舊冊子夾著，丟到夏至炎腳跟前：「拿著，快走，晚了被人發現可就不好了。」

夏至炎也腦海一片空白，有些不知所措。聽到這吩咐后，想著自己本是做賊，眼下鬧出動靜也是形勢緊急，於是拿起地上破冊子翻窗躍出，幾個起落翻側牆出了張家邸。

張家邸興建時據說有望氣高人指點，依山而建，能藏風納氣，興旺子孫。

只是豪門大宅能守住，除了高牆大院，最重要的還是花錢養人看家護院。畢竟有人地方就有江湖，江湖是恩恩怨怨，也是打打殺殺。人微恩怨輕，家大世故重；張家在鎮上家大業大，得罪人這種事少不了，就算不得罪人，人也會得罪你；尤其這種喜事大事熱鬧事，除了真熱鬧外，也有很多人想來鬧上加鬧。可這麼多年下來，張家還是張家，便是因為早有經驗，每逢此時，護院們也嚴陣以待。

夏至炎能在這種日子進來，肯定不能走直道正門。

他從陡峭山坡上滑下，進來時一身狼狽，出去時依舊狼狽。

夜色莽莽。

他爬過料峭山壁，躥行山嶺，要繞很多路才能回鎮上。他慌張跑著，跌跌撞撞。許久之後回看，看不到張家邸了，心中這才泛起些暖意。他喘息著，蹲下身來，靠著老樹，哭哭笑笑，也不知道如何是好。直到好一陣后，他一陣恍然，拿出那本破冊子看，裡面夾著的金鐲子滑落在地，他拿起端詳一二，掂量掂量，咕么了句「真重」。

再看這破冊子，只見上面寫著「逆陽煉魂」四字。

往後一陣翻看，他頓覺毛骨悚然。

高陽宗治下，雖不反對卻也從不教百姓陰修。以前夏至炎不明白，去問學院先生，先生只告訴他陰修易邪，卻也說不出什麼所以然來。這本陰修英魂的秘笈卻告訴了他為什麼。單靠正道修鍊英魂比陽練還困難，但英魂卻是最容易速成的，只要能夠「煉物化氣」后「納氣壯魂」就好，也就是所謂的「採補」。所有採補中，最好的對象便是人，尤其是元陰元陽尚在的童男童女或處子之身。

這逆陽煉魂術，便是逆轉陽氣猛補英魂。

自古以來，追求長生之道上便不缺人，可再如何陽練體魄，身軀終歸會慢慢腐朽，畢竟是血肉之軀，而凝練三魂為英魂后，只要不散便可永存下去。想要不散，就得如人那樣進食。英魂的進食就是「食氣補生」，這也是英魂最基本的修鍊方式。可英魂沒有食道，質極輕，別說食氣，就算是進食也很難。所以，凝練英魂后，下一步便是煉出「魂火」。魂火騰騰，可燒物化氣，魂火轉動，吸氣歸元。

一朵魂火為一轉，通常英魂至少十八轉才能聚成「太陰紗」。

有太陰紗，英魂才能不受軀體限制，也能無懼烈陽，不然以陰陽互衡的「道性」，陰盛可抑陽，陽盛能抑陰，天上地下陰氣再盛也壓不過太陽，這英魂一出直接灰滅。

逆陽煉魂術這名頭看似很高，其實簡單粗暴異常。

前期聚煉英魂與魂火，只要用錢買各種養魂之物與血食即可。等成后，再用這魂火來直接攝取活人魂魄煉化。最好是處子之身，因為魂魄中的元陰元陽壯碩。若是童男童女，雖說乾淨，可所需數量太多。

「修鍊英魂簡直像服六合散……」

夏至炎合上秘笈后，又拿起這金鐲子若有所思。

市面上通用的是銀兩，最低是銀萍，那是小指頭大的薄銀餅子，十個銀萍等同一枚銀豆，十粒銀豆等若一顆銀瓜子，十顆銀瓜子等若一枚馬蹄銀，也就是「萍豆籽蹄」。尋常人家一年花費也不過一兩顆馬蹄銀，黃金是極少見的，一兩黃金等同十顆馬蹄銀，能有金器的無一不是真正有錢人。眼下這枚金鐲二兩，可換一棟別院加一輛馬車，亦或肥田十畝。

別人不吃不喝大半輩子才能掙到的東西，他夏至炎就這麼得到了？

「張老爺這般想來張大夫人早已知情，害怕不已，故趁此機會殺了張老爺，假死變真死。我知曉這情況，她也怕我事情泄漏，所以把秘笈與金鐲給我，讓我逃。我倆互有把柄，但互不妨害，倒是好算盤……我眼下得了這秘笈和錢，大可修鍊有成，然後……不對不對！」

思忖到這裡，本覺得不算壞事的夏至炎猛地驚醒。

他一拍大腿站起來罵道：「這惡毒女人，我差些著了道！」

言罷，他拿出隨身攜帶的火石，直接燒了秘笈。

火光恍惚，他思忖再三，咬了咬牙，把金鐲狠狠扔掉。

看著夜色將金鐲吞沒，他都感覺心在滴血，可想到一些事，又不禁皺眉。

隨著火光殆盡，秘笈成灰，他看看四周，將灰踢散。

哪知一腳落下，紙灰紛飛中，一張銀白絹帛也飛了起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