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逆流之雨
聽到這句話,饒是陸聽寒也愣了一下。
他問:「你要……駕駛飛行器嗎?」
「不是呀,」時淵說,「我還不想死。」
陸聽寒:「……」
確實。
時淵接著講:「我只是在想,能不能讓你們看到來路。」他有些糾結地蜷起尾巴,「我不知道怎麼表達。」
陸聽寒卻突然想起,在主城的地下車站,姓宋的戰士聲嘶力竭地質問,為什麼小時候的陸聽寒是跟著光回到車隊的,光芒所過之處,雪見花海中出現了一條路,那是他來時的方向。
時淵對此毫無印象,困惑道,當時他只是太想讓陸聽寒回家了,沒想那麼多;而陸聽寒也問過關教授,教授答道,雪見花並未受任何影響,污染值沒變化,他不認為老宋講的是真的。
他和時淵都不再糾結這件事了,直到此刻,時淵又提起。
陸聽寒問:「我或許明白你的意思。不過,怎麼那麼突然?」
「……我也不清楚。」時淵看向窗戶外,灰濛濛的世界,閃電宛若狂蛇擊碎了雲。離得那麼遠看不清黑色的海與浮冰,也看不清燈塔和白海豚了,他依舊眺望著,「可能是我想回家了吧。就像它們一樣。」
陸聽寒無言,摸了摸時淵的腦袋:「那就試試看吧。」
時淵便站在窗戶邊。
陸聽寒和他並肩而立,就看見他聚精會神地往外看。電閃雷鳴,他的尾巴尖快速擺動,非常非常努力地盯著黑雲,像是要把它們望穿。
一分鐘后,毫無動靜。
兩分鐘后,毫無動靜。
三分鐘四分鐘……足足十分鐘過去了,時淵的眼睛都快瞪出火星了,黑雲還是黑雲。
「呼——」時淵的尾巴癱軟在地,他沮喪道,「我做不到。」
「沒關係的。」陸聽寒笑了,攬住他的肩膀,「你的數獨不是還沒寫完嗎?再去試試看吧。」
這事情玄之又玄,太不可思議。
他並沒有真的抱希望。
這天時淵不單做了數獨,還看了恐怖片。
寧副官是個忠實的恐怖片愛好者,此次出行,在私人終端上存了好幾部恐怖片。陸聽寒在駕駛室忙的時候,時淵就拿著寧副官的終端,看了一個雷雨天連環殺手的故事。
——這是個很錯誤的選擇。
這情景和現實一模一樣,太有代入感。陸聽寒一回房間,就看一隻尾巴打了死結的時淵。
時淵裹著被子:QAQ
陸聽寒解開了他的尾巴,上床道:「怕就別看了。」
「我也沒其他事情做。」時淵心有餘悸,「其實,還是挺好看的。」他想了想,「我明天還想看。」
這就是標標準準的又菜又愛玩。
第二天時淵又看了兩部電影,一部鄉村電鋸狂一部靈異片。陸聽寒估算了一下,平均每看半小時,時淵就會舉著一條打結的尾巴來找他。
終於,時淵把寧副官的終端弄沒電了,還了回去。
這晚儀器還沒恢復,雷暴有愈演愈烈的趨勢,飛行器依舊停在原地。
池詠歌要守夜班,他打開茶葉罐使勁往外倒,只有零星的茶葉和花瓣掉了出來。
「我沒有茶喝了!」他哀嘆一聲,「我的生命之火消失了!」
他燒開水,小心翼翼地倒進杯子里。
時淵也拿走了一杯他的生命之火。
陸聽寒不讓他在晚上喝茶——他上次喝的時候亢奮了一晚上,抱著尾巴翻來覆去。但,現在這茶淡得跟白開水一樣,根本沒效果。
時淵在床上裹著被子,雙手捧著茶杯,喝完了一口使勁咂咂嘴,才嘗出若有若無的花香。然後他趴到床頭的窗前,看連綿的陰雨,陰沉沉的古戰場。
陸聽寒坐在他身邊與主城指揮部聯繫。等他交代完事項了,也湊到時淵身邊,和他一起看雨。
這場雨永無止盡,時不時傳來詭異的、尖利的嘯聲,雲中掠過大批的鬼影。正如池詠歌所講,真像戰場的亡魂被困於此,執念未消,不肯離去。他們為國家戰鬥至死,也不知他們見到此刻的末日世界,會作何感想。
時淵在陸聽寒的懷中蜷成一團,慢慢喝茶。
他說:「陸聽寒,我們什麼時候能回去啊?」
「快了。」陸聽寒在他耳邊回答,嗓音低沉,「我和寧副官他們討論過了,再等兩天如果情況沒變化,我們就繼續向前。」
「會不會很危險啊?」
「是有點,但我們不能耽誤了。」陸聽寒親了親時淵柔軟的黑髮,「不要擔心,出了這片戰場就好了。」
「噢……」時淵看到又是一大團怪影閃過雲間,千奇百怪,它們刺耳的叫聲和雷鳴融合,他問,「那些真的是死去的人嗎?」
「我不覺得是。」陸聽寒講,「但誰知道呢?」
「我沒見過人類間的戰爭是怎樣的。」
「也很殘酷,你看「烈日」或者聯盟的空軍就知道了。」
「那些士兵會想家嗎?」
「我想會的。」
時淵又認真看了一會兒,那些怪影不見了,唯有轟隆隆的雷聲。
前路漫漫,聯盟尚遠。
他小聲抱怨道:「我想回去呀——」
「咚咚!」房門被敲響。寧副官的聲音傳來:「上將,您能來一下駕駛室嗎?」
陸聽寒應了一聲,摸了摸時淵的頭:「早點睡吧,別再想恐怖片了。」
「好哦。」時淵答應下來。
陸聽寒去了駕駛室。
全息地圖懸浮在正中央,標了諸多不同顏色的路線與數據。他們研究了好多天,想找到最安全的方向離開,奈何德爾塔深淵讓儀器失靈,若貿然前進,他們很可能徹底迷失,或者直直撞上怪物群。
在主城,被時淵感染的怪物不斷復甦,沒有時間可以猶豫了。
寧副官把最新的數據給陸聽寒看。
陸聽寒飛快掃過一行行數據,寧副官在他身邊審度地圖,隔了一陣說:「上將,假設兩天後狀況沒變,我們是一早就出發嗎?」
陸聽寒:「……」
寧副官繼續講:「按目前來看每到早上7點至10點,污染指數偏低,怪物應當沒那麼活躍;但到了晚上,雷暴會稍稍平息,行進更安全,您看哪個時間段比較好。」
陸聽寒:「……」
寧副官自言自語:「嗯,小池醫生和道格拉斯先生都覺得早上好,我反而偏向晚上。有時淵在,應當能震懾怪物,它們不會有太大的威脅。不過這又是帝國境內,萬一,我是說萬一時淵迫不得已感染了怪物,就麻煩了,還有一波鼴鼠人沒去爾頓呢,再說爾頓也不一定安全。陸上將,您說呢?」
陸聽寒:「……」
寧副官講到這才意識到,陸聽寒一直沒接話。
是看數據看得太專心了嗎?
他抬頭一看,陸聽寒目不轉睛盯著駕駛室外。
寧副官也順著看出去,黑雲翻滾,雷鳴閃電,什麼也沒有。
他問:「您在看什麼?」
「……」陸聽寒放下資料,幾步走到巨大的窗前,「我看到了一點光源。」
寧副官又努力看,幾道猙獰的閃電劈下,把大地映得慘白。這就是天地間唯一的光了。
陸聽寒站在窗前,肯定道:「我看到了光。寧艄,以速度3向2點鐘方向前進!」
寧副官一驚:「是!」
他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但他絕對信任陸聽寒。他操控飛行器,朝著東方偏南的方向小心行進。其他人聽到動靜也來到駕駛室,紛紛訝異。
「發生什麼了?」池詠歌問,「儀器恢復了嗎,我們正在往哪裡去?怎麼……」
他倏地打住話頭——寧副官向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池詠歌的目光落向陸聽寒,見他死死盯著虛空中的某一點。
於是他不再問,和道格拉斯快步上前,輔助寧副官。
迎著滂沱大雨,飛行器行進時有明顯的凝滯感。怪異的影子還在雲霧中遊盪,好似對他們虎視眈眈。
數秒后慘白的閃電劈下,光亮刺人眼目!它離得太近,彷彿與飛行器擦肩而過。「轟隆——」又是一聲震耳欲聾的驚雷,叫人耳膜發疼。
風沒完沒了刮著,這裡當真是險惡之地。
不知不覺之間,池詠歌的衣衫被汗打濕。
我們真的能離開嗎?
他這樣想。手上的動作沒停,多日來的焦躁卻讓他心神不寧,他不自覺想,他們會不會也像舊時的士兵,死在這片荒蕪戰場上。
心臟砰砰直跳。
直至他看到了一抹光。
那光是暖黃色的,暗淡又溫柔,卻刺穿了濃厚的雲。
它在空中飄蕩,輕盈地一閃而過。
「跟上去。」陸聽寒說,「……跟著它。」
飛行器朝著光芒的方向去。
離得近了,眾人才發現那光的玄妙之處。
——溫暖的輝芒下,陸聽寒看到逆流向天空的雨點。
不單是雨,黑雲以奇異的方式向兩邊退去,彷彿被一把虛空的利劍斬開;雷鳴和閃電也違背了自然規律,首先是雷聲到來,再然後閃電向上奔去,好似一條狂蛇重返蒼穹,隱沒入了雲中。
這是一個……時間倒流的世界。
「……」陸聽寒微微睜大了眼。
暖黃光落入他的眼眸,就像灰藍色海洋上的燈塔。
於是,他眼中映出億萬滴升騰的雨。
「這是什麼……」寧副官喃喃,「我是在做夢么,還是這個世界瘋了,那個光好像在給我們指路……?」
只見在飛行器的面前,層雲退開,明顯有一條「道路」在等著他們,通向不知名的遠方。
而那「道路」的模樣分外眼熟。
陸聽寒說:「是我們的來路。」他盯著前方,「這種痕迹是飛行器行駛后留下的。」
「什麼意思什麼意思?」池詠歌的腦袋亂了,湊到玻璃前看。
他很快明白了:唯有飛行器破開烏雲時,才會讓雲層有這樣的「裂痕」,也就是他們現在看到的「路」。以裂痕的形狀來看,明顯是朝著反方向去的,也就是帝國的方向。
他們按原路返回,來時確實行經了這個戰場。
池詠歌喃喃:「這是我們來的時候留下的痕迹……它怎麼又出現了呢?是、是因為時間倒流了嗎?我們回到了過去,真是太不可思議了……」
「不,不能這樣講。」陸聽寒低聲講,「你們看面板,雨還是從上方來的。」
眾人這才注意到,數據面板上顯示飛行器的受力面依舊在上方,也就是說,雨水的流向沒變。
寧副官皺眉道:「但雨水明明在往天上去啊!是我眼花了嗎?!」他使勁揉了揉眼,怎麼看還是倒轉的世界,「我們也沒吃毒蘑菇呀,難道說我們看到的是幻覺?!」
陸聽寒的聲音依舊壓得很低:「現實並沒有被改變,只不過我們看到的東西不同了。」他的語速越發快了,「是那個光,它讓我們看到了過去……快!跟上它!」
飛行器跟著黃光,緩緩前進。
這一刻實足玄妙。
明明現實中什麼都沒變,光芒卻揭示了往日的路,全世界的雨和電朝天上奔去。即便儀器壞得一塌糊塗,即便雷電交加鬼影重重,他們仍朝著正確的方向去了。
一路暢通無阻,眾人在駕駛室中訝異著、驚喜著,稱它為奇迹。
陸聽寒卻僵住了。他想起這像什麼了:這就像是老宋口中、他追隨過的光芒!
一切都對上了,老宋說,雪見花從盛放變成花苞再變回嫩芽,而關教授肯定地告訴他,雪見花沒有任何異動。
如果他們兩人都是對的呢?
小時候的他只是看到了過去,只是看到了,只是見證了——而這已經足夠。
足夠讓他回家。
現在,也足夠讓他們回家。
是時淵嗎?
這是時淵做到的奇迹嗎!如果是,他還能不能做到更多?!
陸聽寒的心跳得從沒那麼快過,他才思敏捷,電光火石之間諸多設想、諸多計劃在腦海中翻湧!他不顧他人的呼喊沖回房間,「砰」地一下推開了門——
他驟然頓住。
光芒從他身後湧進漆黑的屋內,他的影子被拉長,落在柔軟被褥上——涼掉的花茶在手旁,時淵上半身趴在床邊高出一截的飄窗上,下巴擱著大理石板磚,腰身卻下塌,下半身在床上卷著被子,尾巴微微蜷縮。
正常人要做出這個奇怪的姿勢,得有非常好的脊椎,隔一會兒肯定就腰酸背疼。
而他竟然能睡得如此安逸。
他睡得太沉太香了,雷聲和閃電吵不醒他。
正在發生的一切都像和他毫無關係。許是光芒太刺眼,他哼哼了兩聲,尾巴尖甩了甩,含糊道:「……怎麼了?你忙完要來睡覺了嗎?」
他半夢半醒,努力和睡意抗衡,老半天才接著講:「快過來吧,被子我都捂得好暖和了……」
聲音越來越低,又睡著了。
他的神情平靜而柔和。
「……」
陸聽寒放鬆了身軀。
……無所謂了。他想。
不論這奇迹是不是時淵所為,都無所謂了。
一隻小怪物是不該承擔那麼重的期待的,他只是想來城市找他的人類,然後被摸摸頭。
陸聽寒緩緩吐出一口氣,坐到床邊低聲說:「時淵……」
時淵的尾巴醒了,歡快地晃動了一陣,他才回應:「……嗯?」
「沒什麼,明天再跟你講。我們很快就能回家了。」陸聽寒輕輕握住他的手,望向窗外,暖黃色澤暈染了蒼穹,給他們的面龐鍍上一層柔軟的光。
他說:「你看啊,那是光。」
……
飛行器平安離開古戰場。如陸聽寒所料,時淵對此事一臉懵逼。
他說:「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我就記得,我夢見你在亂丟垃圾。」
寧副官追問道:「你真的一點點一點點都不記得了嗎?!」
時淵苦思冥想,糾結到尾巴都蜷縮了,還是說:「我不知道……我真的什麼都沒做啊,就一直在睡覺。」
寧副官還要問,被陸聽寒一個手勢壓住了。
陸聽寒講:「沒事,我們會知道答案的。」他摸了摸時淵的腦袋,「即使不會,也沒有關係。」
時淵:「呼嚕呼嚕呼嚕!」
24天後,聯盟主城的輪廓出現在天邊。它依舊巍峨。
沿途所見如煙雲散去,疲憊,驚喜,感慨,如釋重負……一場旅途有始有終,漂泊數月,倦鳥當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