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決定
接下來的日子,時淵經常去荒原。
有時候他會在荒原過夜——當然,夜不歸宿不是個好深淵該做的事情,他會和陸聽寒提前講一聲。
陸聽寒問他在哪裡,時淵總回答:「我在城外哦!有個黑黑的大石頭那裡。」
又或者:「就在一片草地上,有很多的長草。哇這個果子還挺好看!」
再或者:「我往南方走的,然後又追著一群鳥跑了,不知道在哪。」
指望時淵清晰地講出方位,是不可能了。陸聽寒放棄這個念頭,並讓時淵隨時打開定位系統。
好在主城足夠龐大,足夠讓一隻路痴深淵摸索著回家。
陸聽寒又問:「你過夜都在做什麼?」
時淵回答:「我在和一條蛇玩,去了它的巢穴,裡頭全是好看的樹葉。昨天我跟著三隻狐狸……嗯,應該能叫狐狸吧,到了河邊。」
他忘了說那條蛇比山嶽還要龐大,而所謂的「狐狸」長了三個頭,滿嘴獠牙,足下踏火。
陸聽寒也不多問,簡單道:「嗯,好好玩。」
第二天時淵總會出現在家裡,衣衫沾了露水和青草屑,鞋底有泥巴與花瓣——他看起來漫山遍野地瘋跑了好一陣,和不同怪物混在一起,領口偶爾會有一根柔軟的毛髮、或者鮮艷羽毛。
「陸聽寒!」他一見到自己的人類,歡欣鼓舞,「摸!!」
陸聽寒伸出手,使勁揉他的腦袋,聽到時淵發出滿意的呼嚕呼嚕聲。
然後時淵洗了個澡,渾身熱騰騰地捲起被子,用尾巴盤住自己。
和之前一樣,他興奮地和陸聽寒分享見聞。
他說巨蛇的巢穴有多麼柔軟,它身旁還有小蛇,通體水晶般透明,摸起來冰冰涼涼的;他說長草地的盡頭有長得像火烈鳥的怪物,成群飛起時,像一片燃燒的火幕;他說在密林的最深處,古樹長滿了眼睛,鬱郁蒼蒼,剛開始古樹很沒有禮貌,怎麼都不肯睜眼,後來他多去了幾次,靠著樹榦聽滿山滿谷的風聲,古樹漸漸願意看他了。
陸聽寒摟著他問:「你怎麼學會和它們交流的?」
「我也不知道。」時淵想了很久,尾巴都糾結地蜷了起來,「可能,是我明白它們的情感了吧?」
「情感?」
「嗯,就像我明白了人類。」時淵說,「也像我們見到白海豚的那天。」
彼時燈塔獨立於沙灘,多彩海水沒過小腿。時淵向漫天的怪物伸出了手,世界光怪陸離,而他淚流滿面。
——為何而泣?
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答案。
但,或許真如時淵所說,在看懂人類諸多情感過後,他慢慢學會了與怪物相處。
陸聽寒摸了摸時淵的頭。
當晚他們一起看了部紀錄片,講的是極地冰川。
城市淪陷,數據損失太多,許多資料已經消失了,紀錄片不剩多少。這一部紀錄片有幸保存,播出異域風貌,那遼闊的海洋和巨型冰川讓時淵瞪大了眼睛。
他看得入了迷,問了陸聽寒許多問題。
等帝企鵝們躍入海中,鯨魚在遠處噴出水霧,紀錄片也結束了。
時淵意猶未盡,問:「有駱駝的紀錄片嗎?」
他還沒看到駱駝,耿耿於懷。
陸聽寒花了些時間,找出了一部沙漠的紀錄片,攬著時淵看。
投影上出現了金字塔和盤旋的雄鷹,人們用布匹遮住太陽,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騎著駱駝走向綠洲。
整個世界熱氣騰騰,空氣都扭曲了。駱駝的鏡頭非常多,攝影師屢屢拉近鏡頭,拍它們嚼仙人掌的模樣——它們總是很平靜,波瀾不驚,彷彿天下唯一有意義的東西就是水和仙人掌。
時淵剛開始看得津津有味,老問陸聽寒問題。
陸聽寒儘可能解答了。
問著問著,時淵漸漸安靜下去。
陸聽寒以為,是因為他的問題都被完美地回答了。直到他一扭頭,看到時淵抱著尾巴睡得香甜。
看來對駱駝的愛也抵不過睡意。
陸聽寒幫時淵壓好被角,親了親他的側臉。
關掉影片前他看著封面的冰川與沙漠,停頓幾秒,無聲地笑了笑。
儘管他解答了時淵的很多疑問,看似了解很多,可那是他和時淵都沒去過的地方。這個世界很大,看過海了,就總想去看看別的東西。
他把屏幕熄滅,熄燈睡覺。
第二天早上時淵在床上坐起來。
他睡懵了,黑髮有幾分凌亂,想了一會問:「……我的駱駝呢?」
「在夢裡。」陸聽寒閉著眼睛告訴他。
時淵繼續往返於手工廠和荒原。
某一日,他去找了關教授。
關教授一見到他便很警覺,說:「時淵,我真的一點零食都沒有了。」
「我不是來找零食的哦。」時淵說,「我有幾個問題想問你。」
時淵的舊案累累,關教授絲毫沒放鬆警惕。
時淵坐在辦公桌對面,捧著熱水問:「我真的沒辦法下到深淵底部嗎?」
「這個啊。」關教授回答,「我們不是實驗過很多次了嗎,一旦你接觸到深淵中的黑霧,就會被排斥。」他笑了一下,「如果不是這樣,事情就簡單多了。」
時淵喝了一口熱水,又問:「那如果我以人形接觸黑霧呢?」
關教授撓了撓頭:「嗯,就研究來看,你人形的時候和人類沒任何區別——不然,我們早查得出你的異常了。所以我覺得是可以的。」
他突然意識到了什麼,補充說:「你可別亂想。黑霧中最可怕的東西之一是『亂流』,連艦船的鈦板和裝甲也頂不住,靠肉/體不可能硬抗。再說了,深淵之底可能也布滿黑霧,不能賭你和它排斥,會發生什麼事。」
時淵:「噢……」
他轉了轉手中的杯子。
關教授面色糾結,摘下老花鏡,慢慢擦著:「而且……而且,萬一你變回黑霧后,連其他深淵都能感染,怎麼辦?」
「也是哦。」時淵說。
他的尾巴彎出了問號,像在努力思考著什麼。
關教授把時淵送到了科研中心門口。
他猶豫道:「……時淵,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又有什麼打算,但你一定要慎重。有事情就去和陸上將商量。」
時淵答應下來。
關教授欲言又止,最後輕嘆一口氣。
而時淵一直在想這個問題,太心不在焉,手工廠的人都發現了。
——時淵手上機械性勞動著,折出一朵朵花,眼神空洞,直勾勾盯著虛空中的某一點。
「時淵?」別人喊他,「時淵?」
時淵面無表情,眼神飄忽。
「時淵!著火啦!」有人故意喊。
時淵不為所動。
「這孩子想啥呢?」幾個大媽就嘀嘀咕咕的,「魂不守舍的,怕不是家裡出了事。」
「就是啊……說不定是和他對象鬧了矛盾。」
「啊那肯定不是時淵的問題。」又有一個大媽分外關注此事,撩起袖子,露出粗壯的胳膊,「要是被我知道他對象做了什麼,我肯定狠狠掄他。」
陸聽寒還不知道,自己無形中已經被揍了。
時淵繼續走神。
他太心不在焉,怪物們也發現了。
去到荒原,去到森林與群山深處,形形色色的怪物圍住他。許多怪物仍不敢離得太近,隔了一段距離,幾隻貓類躲在樹梢,抬起爪子舔毛。偷偷打量他。
時淵坐在樹樁上,拿著一朵變異的七彩花,無意識地揪著花瓣。
一片、兩片、三片四片……
花瓣墜落,每當它們觸碰土壤,色澤驟然蔓延開,暈染了大地。
「嘩嘩嘩——沙沙沙——」
「嘩嘩嘩——沙沙沙——」
又是鱗片摩擦過山崗的聲音,巨蛇卷著雲霧而來,吐著信子,低垂腦袋,湊近了看時淵。
時淵半點不看它。
巨蛇吐了吐信子。
時淵沒反應。
巨蛇再次吐出信子,劈頭蓋臉糊了時淵一身。
「啊!」時淵直接被它弄得翻倒在地,重新站起來,才回過神。
他抬頭,看向白蛇琉璃般的瞳孔說:「我沒事哦——我只是在想事情。」
白蛇自然是不懂的。
可是它喜歡時淵。
它盤踞身子,待在雲霧山間,安靜地陪著他。
若有旁人路過,想必會被這一幕驚得說不出話:碎光穿行過林葉,錯落地降在時淵身上,光斑透亮。諸多怪物藏於山野,靜默而耐心地望向時淵——
就像黑壓壓的台下觀眾看向舞台上。
唯一的舞台光源分外明亮,自上而下打在少年身上,好似他是它們獨一無二的主角。
風一吹,衣衫上的光斑搖曳,飄飄蕩蕩,晃得整片山林亮堂了。
「嘩嘩——」
巨蛇遊動身軀,鱗片在光下閃閃發亮。
它消失在峰巒間,大半個小時后游弋回來,口中銜著粗壯的樹枝,小白花在上頭迎風招展。
就像時淵那日送它的禮物。
它把樹枝送向時淵。
「哇!」時淵很驚喜,「謝謝你,我很喜歡!」
樹枝太重了,他帶不回去,只能摘了六七多白花。
時候不早了,該下山了。
時淵捧花踏著溪流,踩著咔嚓咔嚓的落葉,怪物們遠遠跟著他,一支隊伍浩浩蕩蕩,生機勃勃,直到他回到山腳。
「再見哦。」時淵說。
群山無聲。
回城的路上時淵又迷路了,荒原哪裡都是一個樣,他走走停停,老半天才來到城門口。
奈何手中的白花也是被感染的,帶不進去,他找了避風的平坦處,將它們栽種下。
它們迎風招展。
這晚陸聽寒卻沒有回來。
時淵聽說,被他感染的生物又蘇醒了一波,陸聽寒前去處理了。
——時淵試著和那些生物接觸過。
生存、繁衍和擴張佔據了本能的首位,那些怪物視他作神明,願意為他獻出一切願意為他去死,卻不可能就此停下征伐的腳步。
又或者說,所有怪物皆是如此。哪怕是那山間的白蛇,對人類也是可怕的敵人。
遠處槍響炮鳴,火光炸開,飛行器帶著破風聲翱翔過天際。
時淵站在陽台上看著荒原。
這是一場小規模的戰鬥,聯盟軍把蘇醒的怪物殺死後,趁它們還未復原,儘可能收容起來。
他們不能保證關押大型怪物,好在,大型怪物恢復得也慢。
主城還有時間。
雖然也就是那麼一點點了。
第二天傍晚,陸聽寒回來了。
他把外套掛好,摘下白手套,喊道:「時淵。」
時淵卻沒和往常般,立馬衝過來,讓他摸摸頭。
相反,在沙發背後有一條彎成了問號的尾巴,一搖一擺的。
陸聽寒的神色不由放鬆了,走過去,笑道:「時淵,又在想什麼事情呢?」
時淵趴在沙發上,雙手撐著腦袋,還在認真思考。
「講給我聽聽。」陸聽寒就坐在他身邊,「我來幫你一起想。」
「不,」時淵拒絕了,「我要自己想。」
他這一想就想到了睡前。
陸聽寒在書房整理文件,時淵推門進來,說:「陸聽寒,我想好了。」
「什麼?」陸聽寒問。
時淵說:「我想和你一起去深淵之底。」他補充,「我問過關教授了,如果我保持人形是可以下去的。」
陸聽寒:「……」
他手上動作停住了。
他的神情並不太驚訝,好似早就知道時淵也能去到深淵,緩緩道:「……你知道我會說什麼的。」
「我知道有多危險。」時淵接著講,「但是我覺得,我能在那裡找到我的『答案』。」他上前半步,「我想試試看。」
陸聽寒灰藍色的眼睛看著他。
房間死一般的緘默,陸聽寒眼裡有諸多複雜的情感,譬如無奈和溫柔,譬如不舍與愛意。良久后,這些情感沉沒了,他往椅背靠去,面部線條在燈光下分外堅毅和冷硬。
他說:「這次和以前都不同。時淵,我不可能支持你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