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深潛

飛行器緩緩降落在1號深淵旁邊。

與他們同行的,還有一艘巨大的運輸船。時淵剛下來，就看見戰士操控著搬運機器人，小心翼翼地把「探求者一號」運下來。

時淵上次見到「探求者一號」,已經是一兩年前了。當時它靜靜停在主城地下,人們放棄它了，它不可能再去太空。

確定執行「深潛」之後，聯盟召集以前宇航中心的從業者,經過繁瑣的校驗、調試和維護，雪藏多年的它又來到舞台正中。

多日未見,這台宇宙護衛艦還是那麼漂亮，銀白色在光下閃閃發光。等待它的不再是星海，而是幽邃的深淵。

有一隊醫生在等著眾人。

陸聽寒等人做過許多次健康檢查，在昨天和今晨，他們也確認身體狀況良好。

在臨行之時,還有最後一場簡單的檢查，確保萬無一失。

戰士與工程師們忙著調整護衛艦,時淵抽了血，有人給他量了血壓，檢查五官、軀體與四肢。

20分鐘后時淵拿到了檢查報告，晃著尾巴遞給陸聽寒：「快看！」

陸聽寒接過來掃了一眼，摸摸他的頭：「嗯,很健康。」

時淵：「哇！」

他很高興。他不太強壯，但向來是一隻柔軟又健康的小怪物。

除了時淵，其他人要打抑製劑。

時淵看著透明的液體注入血管,幾人穿好特殊的作戰服——那是軍裝與宇航服的結合體,灰白色的外形,能適應低溫高熱、不同壓強,也能抵抗些許污染。

時淵也拿到了一套。他那套不用抗感染，要輕便不少，專門定製過衣服讓他的尾巴也能放得進，還可以甩來甩去。

他好奇地開始研究，走來走去，蹦蹦跳跳，適應了一通，才回到陸聽寒的身邊。

與此同時，護衛艦停在1號深淵的2公裡外，已準備就緒。

艦船門打開，眾人依次登船，戰士與醫生向他們敬禮、道別。艙內空間不大，齊鴻坐在最前方的駕駛位，其餘四人也在他身後落座，系好全身式安全帶。

隨後，「探求者一號」緩緩起飛。

這和坐飛行器是不同的感覺。

時淵不知怎麼形容，只覺得護衛艦輕盈無比，視重力為無物，輕飄飄就到了空中。以它的引擎在大氣層中飛行，輕而易舉，好似眨眼間他們就越過了大地，見到深淵。

1號深淵漆黑無比，黑霧在翻湧，曾經的深淵監視者早已不在，灰黑色的監視塔孤立於遠方。

齊鴻目不轉睛地盯著前方。

聯盟為了「遠眺」計劃，將他與其他數人培養成駕駛員。

他是其中最有天賦者，如今同僚不知何方，或是沉睡在冰冷土地下，或是放棄了星光的夢，而他終歸坐上護衛艦，開啟一段征程。

1號深淵就在眼前。

那黑暗無邊無際。

齊鴻深吸一口氣，說：「探求者1號，245年10月27日11時整，請求執行『深潛』計劃！」

指揮中心回答：「同意執行。祝你們一路平安。」

護衛艦懸停於深淵正中，一輪驕陽當空，荒原漫無邊際，艦船漂亮的曲線構造在陽光下發光，底下便是從未有人踏足的世界。

而後，它緩緩下降。

黑霧淹沒它完美的流線型，淹沒推進器和感測器，淹沒炮艇和哨衛艦尾。

它隱落於深淵。

……

「滴——滴——滴——」

「滴——滴——滴——」

「滴——滴——滴——」

感測器里傳來有節律的聲音，一圈圈信號波動開，什麼都沒檢測到。海拔指向了「-1500M」。

艙內鴉雀無聲。

護衛艦是全封閉式的，沒有舷窗，全息投影將外景映在牆壁，彷彿身臨其境，讓駕駛者能輕鬆直觀地看到外面，也讓那一片漆黑更為可怖，隨時能吞噬眾人。

誰都不知道深淵裡有什麼，「探求者一號」深潛的速度非常慢，這1.5公里足足走了一個多小時，還好他們沒遇到亂流。

唯一的光源來自探照燈。

這特製的探照燈若在地面，能輕易照穿數十甚至百公里。眼下，十幾個探照燈共同運作，光芒剛飛出去幾米，就被翻滾的黑霧湮滅。

「滴——滴——滴——」

「滴——滴——滴——」

這聲音好似永無止盡，容易叫人犯困。

其他人全神貫注，時淵扭頭看艦船外，晃了晃尾巴尖，開始神遊天外。

他第一次這樣與其他深淵接觸，不知道能不能稱它們為同族。

畢竟，它們沒法溝通，也沒有難過到變形。

但正如他和怪物冥冥有著牽絆，每到躁動的夜晚，靈魂與血脈匯聚、共舞。時淵猜測，他和這些深淵應當也是這樣的。

它們同源，都來自孤單的遠方。

「滴——滴——滴——」

「滴——滴——滴——」

時淵想到了他和陸聽寒看過的電影。

有一部電影講了潛艇，它在極地沒入水下，朝某條海溝駛去。海底那麼黑，潛艇靠著探照燈與雷達小心前進，去到海溝底下，竟然發現了一座沉沒的城市。

那城市已覆滅，依稀可見它的富麗堂皇。潛水員們著了迷，流連於城市間，沒注意到海溝里的怪物接近。

最後，唯一的倖存者回到地面，向後人講述這段故事。可惜再沒有人能找到那座沉沒之城。

這麼看來，深淵和海底挺像的，難怪計劃被命名為「深潛」。

——甚至都有怪物。

也不知道1號深淵底下有什麼，會不會有神秘的王國。

時淵支著腦袋，浮想聯翩。

他太入迷，陸聽寒伸手捏了捏他的掌心，低聲問：「在想什麼呢？」

「沒什麼哦。」時淵回答，「我不是在緊張，就是發獃，單純發獃。」

陸聽寒笑了。

「探求者一號」繼續下降，半個多小時后，他們到達了負海拔2.5公里。

這是個很特殊的節點，幾乎是個裡程碑。

聯盟的探測儀、飛行物最深抵達的位置，便是這裡。此後，它們都失去了通訊信號，被亂流撕碎。

也就是說從這裡往下，便真的是人類從未涉足的禁域。他們將與指揮中心、與地面徹底失去聯繫，接下來的旅途，他們孑然一身。

「……」齊鴻深呼吸一口氣，「你們準備好了嗎？」

眾人應答。他緩緩推下控制桿——

深潛。

屏幕上的污染數值攀升。而代表了通訊頻道的提示燈，由綠色，變為閃爍的黃色，再變為紅色。

頻道里調度員的聲音越來越小，彷彿被一團陰影吞沒，暗淡無聲，只聽到他們說：「呼叫探求者一號，收到請回答。」

「呼叫探求者一號，收到請回答。」

周茜院士不斷應答，信號被.干擾，指揮中心怎麼也聽不到了。

他們依舊說著：「呼叫探求者一號，收到請回答。」

「呼叫探求者一號，收到請回答。」

「呼叫探求者一號，收到請回答。」

「……探求者一號，你們……聽得到嗎？」

提示燈徹底熄滅。

最後時刻，頻道中似有似無的一聲：「……我們與你們同在。」

世界死寂，萬籟無聲。

唯有探測儀的滴滴聲伴隨左右。

負海拔2.5公里。

負海拔3公里。

負海拔4公里。

深潛。

向深淵之底，向一切的開端、噩夢的深處，向這場曠日百年的末世盡頭。

深潛。

到達負海拔5.5公里，柯正榮院士感到不適。

儀器監控每個人的生命體征，發出警報：柯正榮的感染數值正飛速提高。

護衛艦和作戰服，都大大降低了深淵的感染值。但，此時此刻，艙外的感染數值爆表，到達了一個天文數字。再厲害的防護也做不到完全阻斷，艙內也有了污染指數。

參加計劃的人皆為佼佼者，對污染的抵抗力，遠勝於常人。

兩名院士不年輕了，兼備學識與體質，屬實難得。然而不良反應還是發生了。

柯正榮注射了一支抑製劑，把感染數值壓了下去。

這是權宜之策。

假設聯盟推測的沒錯，到了深淵之底，黑霧濃度與感染數值反而會降低，足夠讓他們生存幾年。

問題是，不知離深淵之底還有多遠，柯正榮能不能堅持到那。

負海拔6.2公里時，柯正榮再次注射抑製劑。

大劑量的抑製劑有副作用，他的心跳加快，呼吸急促。

「緩一緩。」陸聽寒和他說，「不到萬不得已，不要再注射了。」

柯正榮低聲應了一句。

陸聽寒伸手探了探柯正榮的體溫，一會冷一會熱，狀態不大好，生命體征在波動。

這種時候只能硬抗，相信人體的適應能力，也相信柯正榮的意志力。

好在負海拔6.7公里時，柯正榮稍微緩過來了，大家才鬆了口氣。

「滴——滴——滴——」

「滴——滴——滴——」

負海拔7公里。

負海拔7.5公里。

負海拔8公里。

抵達負海拔8.1公里，感測器發出了急促的「滴滴」聲。

一團陰影在4點鐘方向掠過，龐大到不可思議，彷彿山嶽。而它又有驚人的速度，在13秒內離開了感測器的監測範圍。

眾人屏氣斂息。

他們早知黑霧中有怪物，終於還是碰見了。

陸聽寒指揮艦船，調轉位置，朝另一個方向繼續下潛。

接著，又是不同的怪物從他們身邊經過。

不知是護衛艦的偽裝起了作用，還是怪物沒攻擊慾望，亦或者是時淵嚇到了它們，他們暫時沒被攻擊。

時淵努力張望，怎麼也看不清怪物長什麼樣。它們鬼魅般掠過，偶爾在探照燈下，能看見幽綠色的魚鱗、長長的觸角和幾張扭曲的臉，轉瞬消失無蹤。

負海拔11公里，超過了星球上最深的海溝。

柯正榮再次注射抑製劑，壓下感染值。

周茜也開始輕微不適。

座位下有醫療箱，但更多的藥品放在稍後方的儲藏格。陸聽寒負責指揮，沒法走開，周茜就想自己起身去拿。

時淵和她說：「讓我去吧。」

他看了眼陸聽寒，陸聽寒沖他點頭。於是他解開安全帶，努力提著大藥品箱過來，周茜揀了幾種葯，和柯正榮分著吃了。

時淵又把藥品箱放回去。

儲藏格離他的座椅只有三四步，可他越走，腳步越輕盈。

時淵：？

他又走了半步，整個人飄飄然地飛起來了。

時淵：？？！

不單是他。

所有物體向上飛去，它們都被固定過，有的紋絲不動，有的向上飄浮起數厘米。

地心引力彷彿消失了。

全息投影顯現出外面的景色。形態不一的、宛若星球的光團暗淡地亮著，懸浮四周，緩緩轉動地發出輝芒，星光點點。

「發生了什麼……」齊鴻喃喃道，「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周遭亮了，怪物也能看清了。魚群游弋巨獸徘徊，眾鳥張開了漂亮羽翼，它們在深淵的黑霧中盡情舒展身軀，一隻只不可名狀，卻彷彿穿行於星光。

——這麼看來，就像這艘護衛艦終歸抵達了宇宙。

充滿奇特生物的、熱鬧的宇宙。

時淵輕飄飄浮在半空。

他第一次有這麼新奇的體驗，張開了雙手，舒展了尾巴。世界再沒有上下左右，他比鄰群星，漫步天河。

他說：「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