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回 一顆頭顱

四回 一顆頭顱

次日,河內城萬里晴空,雖有炎熱,但好在有風,整體感覺乾乾爽爽的。

墨幸泉從午睡中緩緩醒來,躺坐在通風良好的側卧床上舒適地伸展身體,稍微有些倦意。兒子暫時離家的書信被他攥在手裡面,已經褶皺。

「也不知道楚兒怎麼樣了……」

自打兒子離家的半個月的時間裡面,這已經是他第七十三遍想這個問題,起床要想、吃飯要想、睡覺要想,每天如此。妻子病逝后,兒子成了墨幸泉剩餘人生中的唯一牽挂。

床邊,管家畢恭畢敬地恭候著,輕聲細語地地想安慰一下主子。

「少爺雖然貪玩,但腦子是聰明伶俐的,遇上事情一定會有解決方法的……」

不等說完,墨幸泉按捺不住心思,起身後一路快步行至兒子的卧房門前,本打算隨便看看逛逛以解相思。誰知剛一推門,房內灰頭土臉的墨容楚當場呆住,身上破破爛爛,蓬頭垢面的,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哪裡來的落魄小偷。

父子二人大眼瞪小眼,氣氛頗為尷尬。

「爹,我回來了。嘿嘿嘿……」

顫抖的嗓音溢出喉嚨,墨容楚臉上擠出勉強笑容想要打破尷尬的氛圍,雖然弧度都快咧到耳根子去了,卻掀不起父親心中半分漣漪。

內心閃過瞬間的欣慰,墨幸泉臉色迅速沉下,二話不說便將手中摺扇丟去。摺扇上貼著檳榔葉,金邊鑲圈,一看便知價值不菲。僅此一物,就不難猜出墨府的家底殷實。

不管怎麼說,也是背靠宋迎初的人。

「你還知道回來啊!」

做兒子的深知自個兒理虧,遂沒有和父親爭論,只是蜷著身子任由打罵。

說是「打罵」,其實根本沒用上什麼勁兒,做做樣子而已,才幾下,墨幸泉就停了手,顫抖著雙唇道出一句:「吃飯了沒?」

……

「你在外面幹了什麼?怎麼混成了這個樣子?」

兒子那一雙烏漆嘛黑的手被父親不悅地盯看著,他似乎消瘦不少。手指上沒什麼肉,輕輕一撫便能清楚感受到僵硬的骨頭。

墨容楚沒什麼心思搭理,一整桌的食物佔據了他的雙眼,管他涼得熱得、是葷是素,只要能吃,便迫不及待地往嘴裡送,「飢腸轆轆」也不過如此。

「快,再去搞條魚來!」

「是!」

管家可不敢怠慢,答應得急急忙忙,一路快走,直奔廚房。

「太好吃了!爹,你是不知道,這段時間我就沒怎麼正經吃過飯!」

父親沒作答,沉默地從燒雞身上扯下大塊雞腿遞過去,兒子二話不說一把抓過,塞入口中。

「這段時間,你到底幹什麼去了?」

待到兒子強行咽下一大口食物,才把半個月裡面的事情大致說了一番。

「這麼回事……」

一直到說到昨晚殺匪寇頭目那段時,父親驚得坐起身來。

「沒受傷吧!」

一邊說,一邊上下其手地扒拉著兒子披在身上的破爛衣物,仔細得很,生怕是遺漏了什麼小傷口。

「沒,我沒動手。」

墨幸泉總算是鬆了口氣,彷彿自己死裡逃生一般。

「那是誰殺的人?」

「瀚舟啊。當時他可厲害了。」

墨容楚立刻起身,雞腿骨作劍,擺出一副像模像樣的架勢。

「爹!當時瀚舟就那麼兩三招……」

「你說說你們,年紀輕輕何必去冒這個險呢!」

「嘖,那我這不是也想讓你對我刮目相看嘛。天天讓那麼多人保護我,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從小到大,我都沒幹成過什麼事情。至於瀚舟嘛,他說是想讓宋叔對他娘好一些。」

「他爹對他們娘倆是積怨已久,不是一條匪寇的性命就能夠改觀的。」

墨幸泉眉頭迅速皺起,頗為無奈得似有苦衷。聽得兒子云里霧裡,不斷咀嚼的動作戛然而止,他並不清楚當年的原委。

宋府正門,宋瀚舟提著一顆布滿血漬的腦袋徑直走入。

廊道之上儘是華麗風格,一個又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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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高貴實木雕花遍布欄杆。庭院里專門有處角落用來放置外人送的禮,已經堆積成山,十幾名僕從手忙腳亂地在收拾。

「少爺!」

府中管家將他叫住,在宋瀚舟出生前,他就已經跟著宋迎初。算下來也有二十多個年頭,深得主子信任。因此父子倆之間的鴻溝,他是再清楚不過。

「老爺正在會客,今日恐怕是見不到了,明日再來吧。」

宋瀚舟年輕的臉上並未有什麼表情,這種事情對他來說已經見怪不怪,他也並未離開,轉而坐在庭院的石階上等待。

「你這脾氣和夫人還真像。」

十幾年過去,直到今日,宋迎初和秦巧二人都沒有像新婚時候那般親密。

興許是這段時日太過疲憊,宋瀚舟不知不覺沉下腦袋深睡。等到身後木門被推開,他忽然瞪大雙眼,在管家送賓客離開之際,他大步走進書房。

「我回來了。」

宋迎初並未理會,自顧自翻看著手中書籍,對魯莽的兒子提不起興趣。

猶豫再三,宋瀚舟還是緩緩下跪,將人頭置於身前。

「這是前些日子沒抓到的匪寇,我把他的人頭帶回來了。」

如此,父親才將遮面的書籍稍稍移開,只瞥了幾眼人頭,迅速將目光重新落回書籍,仍然端坐著。

「你想怎麼樣?」

「對我娘好一點。」

宋迎初的態度還是一樣,沒有絲毫波瀾,緩緩起身,不緊不慢地走出房間,整個過程都未正眼瞧過兒子一眼。

如此的場面並非第一次。

宋瀚舟十歲時,府中有兩個僕從發生爭吵。其中一個是宋瀚舟的貼身僕從,和缺少父愛的宋瀚舟關係不錯。那日在送完午餐,正端餐盤迴廚房途中。不小心與另一僕從發生碰撞,被撞的那人仗著自己早些時日來到宋府,便對另一人開口侮辱,再加上宋瀚舟本就不受寵,更讓那人囂張,甚至還動手打了幾個耳光。

這樣的事情不是一天兩天,積怨已久的那人氣不過,扭身就把餐盤向對方一扔,打到對方臉部后隨手撿起盤子的碎屑,上去就是一刀。

一切的憤恨因為這一刀在瞬間迸發,那人抱著對方身體,林滿鮮血的右手拔出插腹部碎片,像切肉似地一下一下地割,直到將對方折騰到斷氣為止。

宋迎初聽到這事的時候,臉上明顯不悅,眉毛卻沒什麼觸動。殺人這種事情對他來說太常見了,沒什麼好奇怪的。

「死的是舊人,活的是新來的吧?」

「是。少爺說那箇舊人侮辱他人在先,還動手,死有餘辜。至於傷人的那個,應該請大夫為他療傷,令其好好休息。」

興許是此事牽扯到了年紀尚小的兒子,宋迎初聽完更顯不悅。

「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傢伙!剛才傷人的那個僕從,殺了」

他愈想愈氣,一拳捶打在桌面。

命令發出沒有多久,宋瀚舟一路狂奔至父親面前。

一直以來,父子間很少見面,兩三天才有那麼一次。倘若有事,平時也只會讓管家前去。

他的身材魁梧高大得超越同齡人,但體質虛弱,皮膚白皙透明,臉略下垂,眉毛很淡,眼睛清澄,並沒有多少的威嚴。總之,體格像男人,臉孔卻有些女性化。

「父親!他先遭侮辱,又被傷害,最後卻反能克敵制勝,何罪之有?」

「他在我的府邸里,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殺了人。」

面對父親突然加重的語氣,宋瀚舟嚇了一跳,原本因面對父親而慌張得蒼白的臉倏地變紅,隨即發青,表情驚懼。

「我沒有在徵求你的意見。」

宋瀚舟一副拚命想要挽回的表情,想要再說些什麼祈求,但父親理都沒理他一下便走了。

那段時間是夏天,戶外綠蔭濃密,陽光耀眼。一隻貓穿過院子,垂著鬆弛的尾巴,大腹便便鼓著波浪慢吞吞走過。宋迎初凝神望著戶外景緻,表情頗複雜,緊咬后槽牙,想著方才兒子的模樣,越發來氣。

「如果少爺能一個人將那僕從的頭顱帶回來,老爺會善待那個僕從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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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

管家絮絮叨叨地說著,他心裡明白,一個不諳世事的十歲小孩,光是看到那種鮮血淋漓的場面就會害怕地站不住腳跟,更別說要將一顆頭顱取回來。

至於對僕從的家人好,不過只是宋迎初為了羞辱而找的由頭罷了,也算是個下馬威。

宋瀚舟當然害怕,之前他從未親眼見過殺人場面,但當他看到父親嘴角泛起的少許陰笑,又想起僕從跟在自己屁股後面的場景,自己那差點崩潰的心,立刻又鼓足勇氣。

他救不了人,但想讓僕從的家人得到補償。

父子兩人的關係明朗后宋瀚舟才明白,僕從的死,有一部分原因很可能是他這個被父親厭惡的兒子。

外面不合時宜地下起雨,離府前,母親冒著雨沖向庭院,喊住兒子的腳步。

「等一等,等一等!戴著斗笠去吧!」

秦巧抱著宋瀚舟小小的身軀輕聲叮嚀,心中暗氣宋迎初。

如果丈夫有疼愛宋瀚舟的模樣,或許她會認為這是在考驗孩子的膽量,或是鍛煉他。但不論丈夫如何在人前偽裝,身為枕邊人的妻子這麼多年下來,不難察覺到,丈夫對孩子毫無父子之情。

府邸距城門有五百米,處決場又距城門一千米,母親心裡還盤算要不要送孩子到城門口,宋瀚舟卻突然轉身向外跑去。

府門綻放的燈光里,微白的雨絲斜打著,若隱若現,宋瀚舟小小的身軀頂著大斗笠,很快消失,只剩下腳踩泥濘地上的動靜。秦巧極力壓抑坐立不安的情緒,靠在府門的柱子上著急等待。

轉頭看向丈夫,正若無其事地坐在大堂里喝茶,她突然感到深深厭惡。

濕冷的夜風吹來,秦巧的衣服濕了,卻一點不覺得冷,只感嘆時間消逝得很慢。又反覆思量,是不是該出去看看孩子的情況,就在她終於下定決心起身時,急匆匆的腳步聲從遠處傳來。

她按壓住想要飛奔出迎的心情,睜大眼睛凝視街道口,戴著斗笠的小小身軀跑來,越來越近,終於停在面前。

母親的胸口湧起一陣熱流,眼睛不禁流下淚。

「這個腦袋實在太重了!我只好這樣拿來了。」

這堅定的聲音,是母親過去不曾聽過的。宋瀚舟脫去了上衣,包裹著腦袋,斜系在上半身,一路上掉了很多回,弄得他全身上下都沾滿濕泥,還有一道深深的勒痕。

兒子濕淋淋的身上冒著氣,因流汗而發紅的臉上,眼光晶亮。母親不多說,緊緊抱住。

管家匆忙奔到大堂,報告少爺已把首級帶回來的消息,僕從們不免發出一陣喧騰,又很快安靜下來,只有宋迎初還是冷冷的一張臉。

他以為孩子會半途哭著回來,沒想到那麼好強,那麼爭氣,這反而使他更加不快。

「他人呢?」

秦巧一聽,開朗愉快的感覺瞬間消失。

「他全身都是泥土,還淋了雨,所以我先讓他回房換身乾淨衣服!」

妻子突如其來的反駁讓宋迎初措手不及。

不久,宋瀚舟抱著一個東西前來,仰臉望著父親。

「爹!首級我帶來了。」

宋迎初皺著眉頭,就差把不開心直接寫明在臉上。

管家一個箭步上前,捧起地上首級呈到宋迎初面前。

那東西滿是泥濘,一時間看不出是顆腦袋。管家用衣袖擦了兩、三遍之後,眼鼻位置才清楚浮現,鼻子有些缺損,皮膚也有些磨破,看起來相當駭人。

一股寒流襲過宋迎初的背脊,並非害怕首級,而是看到了宋瀚舟自打出生以來從未有過的堅定表情。迎風搖曳的燭光之中,他的眼底漸漸沉澱一股白色的憂鬱。

「希望父親信守承諾,善待其的家人。」

話音未落,宋瀚舟迅速轉身過,聳著肩膀踏步而去。

就這麼一句話,讓宋迎初心裡燃起比對一個大人更強烈的憎惡。

他沒有叫住孩子,目送身影消失在黑暗,又看向妻子。

「這孩子很難帶吧!」

秦巧摸不透宋迎初的心,面帶怨言地瞪了一眼。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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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聚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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