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炸頭女孩
第一道驚雷乍起時,唐珵做了一個夢。
他在一個虛無之地,前後皆是霧氣,只有腳下的青石板被雨水打磨出琥珀色的光。數十個數,天變成黑夜,再數十個數,白晝晨光刺眼,他就在黑與白的交替中逐漸陷入崩潰。
第二道驚雷落下時,一切都歸於死寂,他看清楚自己站在古鎮的長街上,依然孑孑獨立,天邊夕陽鮮紅,是真的似血一樣流了下來,一開始是幾滴,後來變成如大雨傾盆般悶頭而下,他抬眼,發現血液組成的雨簾自長長的睫毛上垂成一縷又一縷,眼前的古鎮也被分成碎片。
他的眨眼頻率越來越慢,彷彿有千斤墜壓在了自己的眼皮上,他努力想要睜眼,使勁渾身解數,怒吼出聲,驀地轉頭看向身後,卻見一個白裙的長發女人正立在背後,幾乎與他貼背,他一轉身,放大的空洞的五官緊密地貼住了他的臉。
他看得十分清楚,這是一張被剜去了雙眼、鼻子、嘴巴的臉,密密麻麻的黑蟲子塞滿了每一個孔洞,腐爛的腥臭氣頓時席捲他的全身。
唐珵大為驚駭,趔趄幾步,眼神匆忙落在了女鬼嘴部空洞兩旁的面頰位置,那裡正停著兩顆血紅色的硃砂痣,像是利箭的尖頭,正蓄勢向他衝來……
六月的皖南群山,已然蒼翠如翻落於人間的青瓷盤,碎瓷片零散又帶著些許茶痕,水珠卻在穹頂的炙陽下蒸騰,最終化為山嵐煙雨。
即使已經是十分發達的現代社會,這裡都像是被提前設置好循環一般,在時代的狂潮一次又一次侵襲至邊緣時,總能心照不宣地戛然而止。到今天,進黓鎮的車子還是只有早間一班,大巴車歪歪斜斜地穿梭在綠葉和青石之間,轉了記不清幾次彎,把乘客甩下時,總是無情又拖泥帶水的。
唐珵坐在鎮口的青石凳上,垂頭閉眼,平復著一路上止不住的噁心頭暈,壓在舌下的那顆梅子早就被吸吮到無味。這裡的濕氣很濃,讓他回憶起了那個詭異的夢。這時,幾乎一隻成年人拇指大小的蚊子慢悠悠地飛過,也不叮人,和城裡那些恨不得全天上工吸死為止的發動機相比,簡直是蚊界之恥。
石凳朝著一戶半改成小賣鋪的人家,守店的中年婦女打量了他一眼,似乎並沒有認出他來。他卻記得這個女人,當年她被男人扯著頭髮在街上打,鬧得全鎮不安寧,殺豬一樣的尖叫聲從鎮頭傳到鎮尾。他那時貪玩,落雨溪邊玩水玩到夕陽爬上腳背,剛想抬頭看看天色,視線卻被這個女人青紫腫脹的腦袋霎然蒙住,嚇得他四肢百骸都是汩汩涼意。
男人說她是個不三不四的賤貨,賣東西時光顧著看男人,收了一張假鈔都不知道。他憤恨,因為腦中為自己的面子假想了一出紅杏出牆的好戲,於是女人收假鈔不自知的行為更加罪不容恕。他要把女人淹死,扯著頭髮死命往河裡踹,而那個女人早已沒了聲息,神情漠然,空洞的眼神不肯聚焦於任何一處。
後來上警校時,講刑事訴訟法,某一個午後,唐珵突然記憶起當年的情景,他想如果當年如若不是自己在旁邊驚恐地目睹了一切,也許那個女人會就此消失,又或許如若那個男人再憤怒一點,他自己也會一併消失。
這就是他討厭這裡的理由。即使這裡的山水養了他十二年,但一想到這些淳樸風貌之下隱藏著的根深蒂固的愚昧與無知,他就會覺得連空氣都是帶著枷鎖的。甚至他感覺,自己走上當警察的這條路,也如棋局般一步一步走至今日。他憧憬警察這個職業,似乎只要當了警察,就永遠站在與光同塵的一面。
三個月後,他就會正式入警,在招警考試中,他用四年的磨礪輕鬆從九百多人中躍身而出,成功留在了省城某分局工作。在他為自己的未來不斷描畫之時,父親為他買好了回黓鎮的車票。即使他連毛孔都在抵觸,但那個埋在大山中的鎮子總歸還住著他的奶奶。大學四年,因為警校生的緣故,他的假期總歸不如一般大學生一樣自由,又參加了幾次國家安保抽調活動,於是四年都沒怎麼回過家,更不要提回已然遷居的黓鎮老宅。
記憶中奶奶是個愛笑的小老太太,皺紋大多是笑紋,她不會說普通話,卻會在和他對話時努力蹦出幾個蹩腳的發音來。她做麵食是一流的,蔥香的白面也十分好吃,幼時,唐珵在小木桌上狼吞虎咽地嗦麵條,奶奶就在灶煙裊裊中笑著看他。他記得奶奶跟他說,要到外面去,要見大世面,於是他總是不能理解為什麼全家搬到城裡住時,奶奶一個人執著地留在了老宅里。
雨絲細密如毛,這裡總是會無端地落雨,整個古鎮和著綠意濕噠噠的,無夏之地。
「哎呀,你不懂掃碼支付嗎,拿手機出來啊!」
尖利的嗓音把唐珵拉回,他拂去了額頭的水珠,頓覺一陣清爽。抬頭循聲望去,卻看到一頂紅色爆炸頭站在了小賣鋪的門前,突兀的顏色撞進了和諧的綠中,像要撩撥出一場野火。
唐珵的腦袋裡蹦出了麥當勞叔叔的形象,他幾乎在期待著這人轉過身來是不是誇張的紐扣眼和香腸嘴。
他為這不和諧因素停下了腳步,饒有興味地盯著那人看。原來是買東西時不會手機支付,而小賣鋪女人又沒有零錢找開那張一百元,也可能因為收過假鈔,已經習慣性抵觸了。
爆炸頭從褲兜里掏出了巴掌大的一個東西,遞了出去,唐珵看不清楚,卻覺得不太像是現在流行的智能手機。
果然,小賣鋪女人的眼角立刻吊了起來,頗為吃驚道:「你神經病吧!你拿個小靈通給我幹什麼,上墳啊還是祭祖啊!」瞧那震驚當中細不可察的幾點興奮勁,就知道這件事情能夠她當談資扯遍全鎮。
爆炸頭似乎覺得她太聒噪,作勢掏了掏耳朵,扯過一百元錢,丟掉了手裡的一桶泡麵,轉身就要走了。一回頭,唐珵才看清面容,倒是個姑娘,沒有紐扣眼也沒有香腸嘴,但妝容尤為邪魅誇張,眼影飛上眉毛,嘴唇塗了絳紫色。如果把她普通的t恤牛仔褲換成鉚釘破洞,放到十幾年前,她大概是非主流當道時的弄潮兒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任那女人怎麼在背後說神經病、精神有問題之類的話語,唐珵都暗暗覺得這個女孩不太簡單。鬼使神差的,他上前攔住了她。
女孩似乎料得有人正在從背後靠近,竟提前轉身了,帶起一陣短風和幾滴水珠,落在唐珵懸於半空的手上。他才發現,這女孩全身濕透,t恤被打濕,勾勒出曼妙朦朧的身形。
抬眼,碰上女孩斜睨著他,心底不禁寒了一下,他沒見過這樣的眼神,望著他時好像要從瞳孔貫透全身。視線相撞不過兩秒,那眼神如利刃歸鞘,只剩下冷漠和疏離。
見唐珵不說話,女孩又一次利落地轉身,緩緩而去。直到那一抹離奇的紅消失在山色盡頭,他才緩過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