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州卷(十二)只是兄妹之誼?
沉醉的光景,總過得飛快。眼見著兩人穿街過巷,就快回到高家宅院。兩人腳步不約而同慢了下來,待到燈火幽暗些的一處棚子下,都止住了步子。許懷庭忽然開口道:「不用再去書院了吧,如今你也是大姑娘了,府上該給你尋親事了。」
高雲華有些驚愕,不曾想過他會問這個,心中不由又跳突起來,俏臉頓時染上一片紅暈,低聲道:「家父說華兒還小,等今個歲末再議不遲。」
「不用等歲末,我看過了四月京中殿試,就會有人拜訪門下。」
「那也不過是些落榜學子,有了殿前功名的,早就被臨安城的榜下捉婿了。」
「你可在意對方的功名?」
高雲華看向他,竟發現昏暗燈籠下,他白皙的臉上竟也似染上了淡淡的緋紅,心中不免一絲悸動,道:「這個,倒是從未在意。家父雖有功名,卻也自小教導人品貴重當值第一。」
許懷庭聽罷,彎起唇角從懷裡掏出一個錦囊。
「這是什麼?」
「打開看看。」
高雲華接過錦娘,攤開手心,倒出兩枚金絲鑲嵌的紅石榴耳墜子,小巧卻別緻。
他順著她鬢邊的髮絲看了眼她細巧的耳垂,很快挪開目光,臉頰又有些不自然的紅暈,清了清嗓子道:「收著吧。過三五日,我會來府上拜訪。」
高雲華怔了怔,抿著唇會心笑了。
可是五日過後,高家府上並未等到許懷庭的身影,她心中忐忑,難道是自己會錯了意?不,應該不會。高雲華讓晴綉去許家府前打探,卻不想等來一個她怎麼都不會想到的結果。許懷庭就要成親了。
「晴綉,你沒有弄錯?」
「我是正巧見著嫁妝抬進的許府,門子親口告訴我,是他家二郎要迎娶明州世家醫女。」晴綉一臉的真切。
「世家醫女,我,我從未聽他說過。」高雲華狐疑。
「姑娘,你對許大夫的心意,晴綉知道,可他終非可托之人,如今既是辜負了你,姑娘還年輕,再擇良婿不遲。」
「我要聽他親口告訴我。」高雲華固執道。見她不再言語,晴綉蹙了蹙眉,知道高雲華此刻要的是清凈,煮了盞茶便帶上門出去了。
第二日,她算著該是許懷庭給程山長診病的日子,一早便去了櫻珞書院。青年士子們見著紅妝的高雲華,都突然來了精神,圍著她道:「小師妹,今兒怎麼想起來書院,我近日得了師父說的兩冊好書,給你留著呢。」
「哎,小師妹,我這還剛得了歙州的龍尾硯,你一定喜歡。」
「......」
「謝謝各位師兄,雲華只是來看看師父的病情。」
「師父好著呢,許大夫才進去瞧診。」
「哦。我等等,各位師兄各自忙去吧,回頭雲華再來討擾各位。」
她獨自安靜坐在一旁的石墩上等待,許懷庭方踏出屋門,遠遠便已看見了她,就如他當日初見她的那刻,她也是坐在這個石墩上,只是不再是白衣束髮的男裝,而是水綠色的襦裙、白玉簪發,臉上沒有了逗弄蛤蟆時的天真,額間卻生出幾分愁緒,這副女兒家的秀雅知性尤讓文人士子難以移開目光。
他只得朝前行去,她竟站了起來,先一步走到他跟前。伏了伏身道:「許大夫安好。雲華有些事想問問許大夫。」
一旁跟著的管事識趣地走開了,她便繼續道:「上元都過了好些日子了,眼看著就快二月,怎麼不見許大夫......」這些話,也是高雲華鼓足勇氣才上前問詢,她深知一個女兒家,如此表明心意,實為不妥,只是她不甘心,也無法控制自己想要弄個明白。
「噢,是許某失禮,這些天府里有些事耽擱了。」
「何事?」她也不避讓。
「許某,」他不易察覺地努力平復了情緒道:「許某即將娶親,這些時日恐都不得抽身。久仰高大人清廉之名,待婚事畢,一定備下厚禮,登門拜訪高大人,順便,看望賢妹。」
「賢妹?」她苦笑道:「你叫我,賢妹?」說著從袖籠中摸出那幅耳墜子:「這幅紅石榴耳墜,也是你贈給妹妹的?」
許懷庭微微側身,不再面對她,半晌道:「是在下唐突了,之前一直覺得姑娘可親可近,好似家中小妹,若因此讓高姑娘誤會,許某今日在此替姑娘賠不是。還望姑娘......」
話未完,高雲華紅了眼眶,將耳墜子擲還給了許懷庭。許懷庭卻也從自己的藥箱里掏出一個紙包,塞給了高雲華道:「拿著,不用還我。」她接過紙包,也不推脫,眼神複雜地深看了一眼許懷庭,便轉身而去,再無回頭。
許懷庭望著她的背影,直至消失在園子的一角,喉頭湧上一股腥熱,卻只得將其強壓下。
高雲華回到家中,方才打開那紙包,是兩朵花色鮮紅,帶著針形花瓣的乾花。她從宅子里打理花草的僕從那得知,這花便是彼岸花。書中有云:彼岸花,花開不見葉,葉發不見花,花葉兩相永不見,生生相錯,世世相隔,忘川彼岸,忘卻前生。高雲華獨自在燈下握著兩朵乾花,眼裡蒙出些許水汽,卻終究未化成心酸的珠子滴落下來。
失魂落魄的日子裡,正是許家鑼鼓喧天喜迎新人的時候。那一日,她站在廣陵城的一處高樓酒肆默默目睹了他騎著高頭大馬,身後跟著鮮紅的花轎,雖看不清表情,但在一片喧囂中她彷彿看見了轎子里新人的笑顏。
「那後來?」連宗望問道。
「哪有什麼後來,後來就是真沒想到眼下竟是許大夫又救了我們家姑娘。」
「你家姑娘可曾恨過?」
「恨?奴婢就不知道了。姑娘傷心是真,我家姑娘傷心至極反倒是掉不出眼淚。左右我沒見著她哭,但心裡定是傷透了。她興許不恨,要不是見許大夫救了姑娘,我可不會原諒他。不過......」
「不過什麼?」
「比起王莞,許大夫還不那麼令人生厭。」晴綉認真地道。
「可若非許懷庭辜負你家姑娘,她也不會嫁到明州。」連宗望淡淡道。
「也是。許大夫成親后不久,聽說就去了南方。也巧,次年新歲,姑爺就來了櫻珞書院。那時候,他對我家姑娘可是好得沒話說。難怪姑娘和大人很快就答應了親事。」
「哦?不過依我看,你家姑娘如此爽快答應王莞,該是還有另一層道理,只是恐怕連她自己都不願意承認。」
「什麼道理?」晴綉好奇。
「算了,不說這個了。討擾晴綉姑娘,夜深了,早些回去照顧你家姑娘。」說著他便抬步離開。
晴綉看著他頎長的背影不解道:「什麼時候,連先生也變得神神道道了。」
次日清早,雲采荷早早拿了湯藥來到高雲華屋裡,見她已醒來,便坐去床邊,目光關切地看了看高雲華,溫聲道:「瞧娘子是大好了,身體底子不錯。」
「多謝姐姐這些時日的照料。」
「客氣什麼,只是,有件事一直沒敢告訴娘子。」
「什麼事?」高雲華問道。見雲采荷臉色有些猶疑,又道:「經歷這一場,雲華沒有受不住的,姐姐但講無妨。」
「你這肚子里,根本沒有孩子。」
「什麼?雲大夫你確定?」她有些激動。
「是。娘子切莫......」雲采荷話未完,卻見高雲華閉上雙眼竟面露喜色道:「蒼天有眼!」
「怎麼,難道你根本不想要這個孩子?」
「孩子雖無辜,但懷上一個不愛你的人的孩子註定是劫難。」
「那,娘子今後可有打算?」
高雲華默默搖了搖頭。雲采荷見她又有些失落,便起身告辭出了屋。高雲華本不是沒有主意的人,只是這些年,在王家過得有些恍惚,又逢眼前突然出現的這一溜狀況,她的心緒還有些煩亂。不過雲采荷的這句話倒讓她安靜下來,努力讓自己做番籌謀。
連宗望去了趟王家,晚膳后才回到雲舍,一路便走去高雲華屋子,打算將樾兒的狀況和府中的事宜與她商量一番。正穿過廊子欲要過去,卻見高雲華從屋裡走了出來,一襲碧色羅衫,青絲未綰,最後一抹天光將她的俏臉印上一抹霞紅,整個人看著精神不錯,只是單薄的身軀看著有些疲累。她身側忽然出現了一抹白色身影,男子修長的身影很快站到了她的面前。
「看著身子該是好多了。」男子溫聲道。
「有勞許大夫夫婦,雲華還未拜謝救命之恩。」
「華兒,非要這麼客套嗎?」他眼中有些許懊惱和失望。
「雲華不敢失了禮數。」
他走近一步,低頭望著她道:「華兒,是我當年......」
「許大夫,不用再說了。我不記得什麼當年。」
「我不信。」
「你信或不信,皆與我沒有干係。」
白衣男子忽地從衣襟里掏出樣東西,握在手中又慢慢展開,高雲華的餘光瞥到了那對鮮紅的石榴耳墜。
「你一定還記得。這本是你的東西。」男子道。
「呵。」高雲華冷笑一聲:「是,是兄長給妹妹的禮物。只是雲華低微,高攀不上這樣的兄長。」
他望著她如水的黑瞳,裡頭似閃爍著哀怨與傷痛。的確,她遠嫁他鄉,又落入如今境地,雖非他直接所致,卻與他有著那層不解的緣由。想至此,他再難抑止心中積念,伸手將她埋進自己懷裡。
高雲華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切驚著,僵硬的身子落在一個寬厚的懷抱中,她似乎覺察到他的顫慄,耳邊卻傳來他低低的呢喃:「只是兄妹之誼?沒有血緣的男女,何來兄妹之情,你是不是傻!」
「是什麼,如今都不重要了。」她在他懷中淡淡道。
「當年,我的確無法拒絕這樁婚姻......」未待許懷庭說完,她竟掙開了他,道:「什麼解釋都已無法改變今日的情形。對了,許大夫也應記得那兩朵彼岸花吧。各自為安,何必徒留執念而掙扎。」說罷,唯留下一個背影,獨自進了屋子。
回到屋中關上門,她滑坐在地上,曲腿抱膝將臉埋在裡頭,身子微微顫抖。許懷庭,是今生真正走進她心裡的人,她與王莞成婚並非沒有感情,但在內里深處,卻始終留著那一抹白月光般的男子模樣。她自他決然成婚,便以為他果真視自己如姊妹,是自己的一廂情願,換來一場竹籃打水的尷尬。但今晚,她幾乎能確信,他對她,當不止那兄妹之念。高雲華此刻的淚水中,更多的是一份感情的釋然,她也曾無數次想過,此生只要許懷庭對她有過一分半毫的真情,她便也心安滿足。
許懷庭站在原地半晌,那兩朵彼岸花,是他這些年心裡最大的痛楚。他無數次後悔過當初最後送她的那兩朵花,無疑成了時刻提醒他是如何傷害她的明證。他深邃的眸子里似巨浪翻滾,良久方轉身離去。卻不料,才行至廊前,便伸出一隻胳膊擋住了他的去路。
「志宇兄,大好春夜,喝一杯如何?」連宗望側頭看著他。
「也好。」許懷庭答的波瀾不驚,似根本忘了剛才一幕。
兩人出了雲府,索性翻身上馬,向鄮縣城中行去。
連宗望引著許懷庭來到自己的書院,聽見響動的梁巧兒迎了出來,見他回來有些吃驚,未待開口,卻聽連宗望吩咐:「巧兒,取些酒來,就在這庭院里,我與許兄痛飲幾杯。」
「這可是弟妹?」
「噢,我將巧兒脫了妓籍,如今是良家之身,也可算是在下的妾氏,只是在下尚未娶妻,她也未曾有名分。」
「連兄風雅,著實令人羨慕。」
「納妾算什麼幸事,尤其對於女子。」連宗望正說著,巧兒便端來了一壺酒,他看了眼梁巧兒道:「她若有合適的人家,願娶去做妻,我斷是會給她備份嫁妝。」梁巧兒聽聞連宗望這話,撲通一下便跪倒在地,眼裡竟蒙上了水汽道:「公子,是不打算要巧兒了?公子也別枉費心機,巧兒哪也不去,只求將來伺候公子和娘子,端茶遞水、洒掃烹煮,只要公子與娘子答應巧兒在身邊,巧兒做什麼都願意!」許懷庭見這姑娘說的如此堅定,不由生出好感道:「好個忠烈的婢女。」
「傻丫頭,誰要你洒掃打雜去了,我和未來娘子還等著聽你的新曲唱腔呢。」
「公子一言為定,再不可提巧兒嫁人一事。」
見連宗望點頭,她高興地用絹帕抹了抹眼角:「我去給二位備些下酒小菜。」
「源同兄說的不錯,但凡能有個好出生的女子是斷不能去給人做妾的。」許懷庭說著拿起珍珠地剔花執壺自斟了一杯,仰頭喝下。
「那倒也未必。雖說婢妾難為,位卑受欺,但若比起嫁錯人家,選錯夫婿,還不如去一處知冷知熱的人家做小。怎麼,許兄是有納妾之想?也好,兄台有妻無妾,源同有妾無妻,咱倆,是該喝一個!」他朗聲一笑,舉杯同許懷庭干下一杯。
見許懷庭依然沉默不語,連宗望便開口道:「在下可否冒昧一問?」
「但講無妨。」
「當年,志宇兄為何未去高家提親?」
「你都知道了?」
連宗望點頭:「你心裡有她。」
許懷庭默默飲下一杯:「呵,你又知道。」
「從你那天救治她我就大概知道了。」
「難怪采荷也.....上元那晚,我在史家大院見過她。」許懷庭並不擅酒力,清俊的臉頰上已浮上酒暈。
「哦?」
「她也去了那裡猜燈謎,這是我與她在廣陵那年上元共同的記憶。我見她當時還是一臉喜色,實在想不到卻成了眼下的狀況。我是難辭其咎。」許懷庭默默閉上眼。
「看來,兄台當初娶雲家姑娘,是事出有因?」
許懷庭又飲下一杯,嘆了口氣道:「當年,我確有其想,預備上元過後,就同父母商議去高家提親。但不想上元當晚,家中便出了事。兄長去秦州一帶采備藥材,但凡麝香、牛黃等皆取自西北茶馬市集。卻不料,邊地短時雖無戰事,卻人多眼雜,各路盜匪豪強齊聚,如尋腥貪嘴之虎狼,就這樣盯上了家兄的商隊。一行十六人,活口只有四個,逃命之時,被馬匹踩斷了右腿,更要緊的,是傷及了子孫根,往後都盡不得人事。我娘哭暈了過去,爹實在無奈,便邀我廳堂敘話。明州雲家與我許家實有大恩,靖康元年,祖父蒙冤被逐出宮中太醫院,連帶滿門成年男丁問斬,其餘發配邊塞或充為官妓。幸得岳父據理力爭,憑江湖人脈收集證據,雖未能挽救祖父性命,卻保全了許家上下一眾男丁與家眷。岳父敬祖父為人,也同家父投緣,不久便定下姻親,永結秦晉之好。兄長便同雲家姑娘定下了婚事。可難料家中突遭此變,家父為遵道義,不願違逆誓言,我也無力拒絕,便終究成了我與采荷的這段姻緣,卻只得辜負了她。」他一仰頭,又滿飲了一杯。
「許兄抉擇,換作在下也是無可厚非。只是,對高家姑娘確實有些不公。」
「為讓她斷了此念,只得讓她恨我吧。終究長痛不如短痛。」
「如若高姑娘嫁到明州過得舒坦,倒也再無下文。可如今,她成了活死人,且她心中,恐還是有你,你可有過打算?」
「不瞞你說,拙荊已經提出要我納華兒為妾。」
「兄台是娶了房好媳婦。」
「可華兒自己,怕是......況且岳父至今未回,當年我是在他面前立下誓言,此生不納妾。」
「許兄怎如此迂腐,大丈夫信守諾言,也看情況。待雲老歸來,我且先探探。」
「如此,先謝過源同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