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州卷(七)上元

明州卷(七)上元

宋人的新年,熱鬧莫過上元。臨安城的繁華燈會自是不必多說,地處兩浙路的明州,挨著京城,且多商賈巨富,場面亦不遜於臨安城。

「今兒上元,我想去外頭走走,官人今晚可否陪雲華一同去?」

「你都是做了母親的人了,這年輕姑娘的遊街......」王莞話未完,看見高雲華望著他的烏黑眸子,心中忽生了些歉疚,便又改口道:「也罷,只是娘子如今身子不便,該小心著才好。略走走,別太勞累。」說著,抬手撫了撫她的髮髻。

「嗯。不會耽誤事。我還要回來看樾兒做的水發傀儡的。官人也一同看看吧?」高雲華會心一笑,王莞沒有拒絕,她心中不由也生出幾分期冀。雖說成了婚的婦人多半與郎君都只是搭夥過日子,有禮有節,相安無事就已是福分,但她心裡存著的,是像知己般的知心與默契,至少也是發乎肺腑的關切與幫襯,這般情分,才是女子真正的安心。只是她這樣的念頭,在商賈巨富亦或達官顯貴的家宅,卻是十難成其一的事。

「嗯。回來再說吧。對了,若是要出門,還須得謹慎些。不妨再喚郎中走一趟,若郎中說今晚走得,娘子也能安心。」說著王莞便命人去請了郎中。

上元星夜,天公作美,酉正時分,圓月已爬上東窗,遍照鄮縣府城。城中歡鬧絲毫不遜於京城。各處彩樓歡門,奇燈異花遍布街市。臨安城出了名的蔣檢閱家的時新花燈,明州大戶里竟也有人已爭相模仿。一時間各行各業的頭臉富戶、祖上沾蔭帶爵的人家大多敞開宅院,門前及庭院各色花燈依次排開,有些門戶還在門庭前廣布奇湯異水,吸引往來賓客路人。

王莞帶著高雲華正要從張燈結綵的府里出來,晴綺捧著個物什追著跑來,氣喘吁吁道:「大娘子,戴上這個,可以玩得盡興些!」

高雲華有些好奇,打開絹布包裹一瞧,竟是兩隻描畫了眉梢鼻眼的面具。

「戴這勞什子作甚,不過是去走走。」王莞有些不樂意。

「主子,這可是時新東西。旁的不說,自打去年上元,臨安城裡就有人戴著上街,聽說宮裡頭都差了人去買。今兒外頭戴著的可不少,這你瞧不見我,我看不到你的,豈不是趣味?」晴綺說得樂呵呵。

「那都是哄騙未嫁女子和小郎君的,我們整這東西......」王莞話未完,高雲華道:「難道官人是覺著自己老了,還是說雲華成老婦人了?官人,既然出來,不如盡興。況且,雲華嫁到明州,還未曾真正過一個上元。」她認真地看著王莞。

晴綺將東西往王莞跟前遞了遞,他也只得拿了起來,又分給了高雲華一隻。兩人攜手走出府去,卻不知晴綺身後廊子盡頭的婦人卻狠狠在木頭柱子上撓出了指印。

一路人頭如蟻,聲喧如蜂。行至城南的史家大院前,只見門庭前簇擁著花紅柳綠一列明州府城的花魁娘子與行首藝妓。只因史家祖上曾拜為正三品光祿大夫,後輩中又多有進士登科,其在明州乃至兩浙路文官士人里的名望無人可小覷。上元佳節,府上便以文會客,擺出偌大的燈謎雅集,引得方圓裡外的文人墨客、仕女公子競相而往。

高雲華見著,自是欣喜,拉著王莞在迴廊里抬頭挑揀掛成長串的絹燈,上頭提寫的燈謎字體俊秀,藏頭隱語,雅趣橫生。高雲華同不少年輕士子仕女認真抬頭驗看猜測,王莞雖也有功名出生,現下於燈謎卻無多少興緻,看了片刻便說腿腳行得路多,有些酸乏,要往內院里討杯熱湯茶去吃。高雲華猜得正是興頭,便由得他去。

遊園的人絡繹不絕,指點著花燈說長道短,雖大多隔著面具,卻能探得那面具下的笑顏盈盈,眉目傳情。高雲華一時有些恍惚,此時此地,竟如當年明月夜下的揚州城。才過及笄的上元節,她帶著晴綉在連亘十數里的花燈街市上看中了一盞珠子燈,才欲買下,卻遇一官家女子也來爭搶,她年少氣盛,認定凡事都得憑個先來後到的理字,不料那女子身邊的小衙內竟替佳人出頭,仗著自己的權勢還擰著她的胳膊相威脅。她怒瞪著眼睛還想理論,卻有人從後頭伸手拽住了小衙內的手。他要她放棄了那隻燈,說與這般人爭來的東西不要也罷。她頓時覺得一身痛快,跟著他轉身離開,再不想那珠子花燈。之後,他帶她去猜燈謎,她正痴痴念誦著一副謎面:「四月將近五月初,刮破窗紙重裱糊;丈夫進京整三年,捎封信兒半字無。」他嘴角噙笑道:「這四味藥材,再平常不過。」見她有些好奇地望著自己,他又笑,指著謎面上起首的字句悠悠吐出兩個字:「半,夏。」她看了看謎面,立刻也笑起來:「防風?還有,當歸和白芷!」他看著她,臉上的笑意更深。

忽然,有人從她身旁走過,手中持物像是勾帶到了她耳後的扣繩,只覺臉上有東西劃過,面具便不聞聲響地掉落在地上。高雲華這才翻然驚醒,驚呼一聲,剛要貓下身子去撿拾,面具卻被人踢到,又帶出了半丈開外。才要追去,卻見一戴著面具的白衣儒生給拾了起來,她上前便連忙謝道:「多虧郎君,多謝!多謝!」白衣郎君卻不言語,才要遞過面具的手,竟不動彈,隔著面具直愣愣地盯著她。高雲華不知所措,伸手抓過自己的面具,微微頷首便匆忙離去。她沿著廊子走出老遠,直到最後一抹藕色衣裙淹沒在人群中,他深色的眼瞳才動了動。

王莞坐在一隅多時,面前撂著四五隻黑盞,不知不覺竟吃下好幾碗八珍甜水羹,肚子有些發脹。好不容易見著高雲華走來,卻還一步三回頭似的意猶未盡,心中有些不耐煩,起身便去催促她回府。

「回府?可,花燈還沒去放呀?」高雲華有些詫異。

「我這內急,還等著如廁!」說罷,王莞便朝大門拂袖而去。

高雲華回頭看了眼史家府中的熱鬧,默默垂下頭,朝門口走去。晴綉趕了上來,扶了扶她。

回到王家府上,王莞徑直去了書房,高雲華在錦羅院尋不見樾兒的蹤影,看了看時辰,已過亥初,便向纈芳館行去。樾兒果真同連宗望一起在空地擺弄傀儡。見到高雲華過來,小娃興奮不已,顛著腦袋上的勃角兒便來拉扯自己母親:「母親快來,這就要開始了呢!」她走近伏下身子一瞧,卻見一隻銅瓶倒架在木頭支架上,用軟木塞封了口,中間插著一截細細的管狀物,管狀物連著細長的鵝腸通入一個皮囊。銅瓶底部安置了一個張開的銅製盤口器,連宗望將她給樾兒畫的傀儡人偶塞了進去,人偶的腦袋上重新頂了個紙糊的細長尖帽。

一切就緒,只見連宗望抬腳去踩那隻鼓起的皮囊,腳下一踩一抬間,皮囊癟下又鼓起,幾下過後,忽聽「砰」地一聲響,銅瓶便飛升上空,蹦出數丈高,瞬間從底部掉落出一個亮白色物什。樾兒張大了嘴,用手指著那個發光的物什尖叫道:「傀儡上天了!上天了!」

高雲華也看得愣神,但瞬間那個發光的傀儡便如同九霄劃過的星辰,跌落下來,消失在視線中。連宗望與樾兒制的水發傀儡,不比火藥催發的傀儡,射程高遠,還能在空中幻化出飄然的姿態,升空本算不得高,很快就帶著自重跌落下去。只是這個組裝催發的過程,小娃娃是樂開了懷。

「他掉下去了!我們去撿來,還能再發呢!」樾兒雙手握拳激動地嚷道。

「等等!」連宗望朝樾兒擺擺手,「你可知傀儡飛去了哪頭,銅瓶又落在何處?」

樾兒撓了撓頭,指著纈芳館院牆外道:「那兒,我看見傀儡人偶朝那頭飛去的!」

「那銅瓶呢?」

「銅瓶,銅瓶還帶著水,體量重,自是飛不出多遠。」樾兒說的似乎沒多少底氣。

「你可聽見聲響?」連宗望又問。

高雲華也才意識到,偌大的銅瓶著地,定有響動,然方才傀儡上天,半晌也未聽得動靜。

「先生,我們分頭尋吧,我瞧見傀儡該是飛過院牆,往東南角上去的。勞先生和母親去尋那銅瓶。」小人說的一臉正經,他心裡最是惦著傀儡人偶,撂下話,便噔噔朝纈芳館外跑去。高雲華被樾兒這突如其來的安排攪得有些愣神,遲疑片刻,醒過神來,便也急忙忙跑開了去。連宗望瞧著這一前一後的母子,竟分不出長幼,一時又覺好笑。

纈芳館位於王家宅院的最北側,其東南便是王莞的書房議事廳,中間隔了條極窄的過道,因兩處的正門都朝著別處開,過道上亦無旁門,故平日極少有人從這過道往來。連宗望待兩人離開,便擎燈燭沿傀儡射出的方向查看了去。纈芳館樓閣前有處宅里最寬闊的空地,四方青磚鋪地,平日既可用來搭台看戲又可起棚宴飲。方才的水發傀儡正是從這處空地射了出去。銅瓶自是不會落於青磚之上,然連宗望徑直尋到院牆跟的一圈花草泥地里,也未尋見蹤影。他只得提燈出了正門,沿著那條狹長僻靜的過道里行去。

高雲華跟隨兒子跑出纈芳館,又停下腳步,往那條狹長過道瞧了瞧,細想了下樾兒方才指的方位,便往書房正門跑去。書房的正門敞著,只有花燈高懸,卻不見裡頭動靜。小廝婆子們都乘著佳節去了一旁吃酒鬥牌,只一婢女窩在廊下柱子跟前瞌睡,忽覺跟前一陣風過,抬眼才見一小娃進了屋子。不多時,又見一婦人匆匆跑了進來,婢女才想攔著,忽發現竟是自家大娘子,便再懶得理會,索性又躲入廊子的陰暗裡繼續閉目打盹。

「樾兒!你胡亂跑什麼!傀儡這是長了腳了,還能自己推門進得屋裡來?」高雲華兩手插在腰間,喘著氣道。

小娃愣了愣,一時心急跑得利索,竟全然忘了要找什麼,下意識如平日尋物什,竟跑進了屋子來。他小嘴一張,掉頭便往書房外靠著過道的牆頭扎去。書房裡的燈始終亮著,既知他在此,也未惹出事端,高雲華也不再去跟著,扶著烏木花腿方桌便坐了下來。桌上堆疊了幾本賬目和一些印染提花圖冊,她很少來王莞的書房,正隨手翻了幾頁,忽地想起陳家四姑娘提起的地契的事,她雖不精通生意,但地契買賣的手續卻見過不少。按著陳家這頭的利益,這樁地契買賣確實說不通。心裡有惑,她便起身探看了外頭,見無動靜,便小心掩上了門。順著方桌後頭的四層楠木大櫃一一打開翻找,並未尋見一張契子。回頭卻瞧見烏木方桌下頭有一紫竹小矮櫃,櫃門上頭有一層矮屜。打開屜子,卻見一把玉骨摺扇下壓著一疊紙,她取出對著燈下細瞧,竟果真是地契。這頭一張紅契,便是陳家所說的城東五百畝地。白紙黑字,加蓋了官府印戳,並無半點錯處。高雲華微微搖頭,正要收起,目光恰又瞥了眼朱紅的官印,忽覺有些異樣,她往燈燭前湊了湊,用指尖抵住那印記細瞧,卻發現朱紅官印上頭浮著墨跡,若猜測無錯,這契約竟是先蓋了官印,而後才寫下的文書無疑!高雲華心中驚詫,自古慈不掌兵,義不行賈,但王家若是為了五百畝地而行此手段,著實違拗了她行事處世的道理。她收起地契,便出了書房,方才想起樾兒,卻早已不見了蹤影。

待高雲華匆匆回到纈芳館,卻見連宗望手裡提著那截人偶,一臉似笑非笑的模樣,轉頭望見她進來,正要開口,樾兒從他身後鑽了出來。高雲華見著便道:「你這小娃,走了也不告訴你娘!成日間的瘋耍,竟是少了家法!」

「哎,大娘子,莫動氣呀。」連宗望打斷道。

高雲華見他那副皮笑肉不笑的怪模樣,忽然有些生氣,正要開口,連宗望又繼續道:「小娃娃性急,拾得傀儡便早早回來了,倒是大娘子,像是才發現樾兒不見,這麼長時間,大娘子倒像是在書房打盹了。」

「我!你!先生這是......」高雲華被他這一激,真是有了惱意。

連宗望卻還是微微笑道:「大娘子,不問問在下的東西可找到沒?」高雲華這才想起那銅瓶,見兩人這般在原地杵著,想是沒了結果。

「銅瓶,難道沒尋見?」

「母親,銅瓶找來了。」樾兒朝牆角指了指。

「在哪尋見的?」高雲華奇怪道。

「就在牆外的這處過道里。」

「可,可那......」

「大娘子想問,那銅瓶落於其間,怎會沒有響頭。」連宗望依然帶著笑。

高雲華更好奇地看著他,卻見他走近她身旁,伸手攤開掌心,竟是一撮碳灰和未燒盡的紙。

「是紙錢。」

高雲華不可置信地睜大眸子,連宗望道:「過道里雖也是青石鋪就,卻常年無人行走,長了不少雜草。我在過道里發現了一處凹陷,足足有半臂深淺,裡頭便是這些燒過的紙錢碳灰。」

「那銅瓶便是偏巧落入坑中,故我們未聞其墜地之聲。只是,這麼些紙錢,若一次焚燒,定叫人發現。如此看來,已是經年累月之事!」高雲華道。

「娘子說的一點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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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行天下之碧紗絳羅彩成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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