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九章 望你一路平安,永遠平安
七連在原地立下了空冢,標記了方位,刻下了簡單的墓碑,徐青回想著他的指揮部遇到的一個個的幹部,姓名,事迹然後全部記錄下來。
他不確定那些人,是否已經全都死在了這片火海里,那這些人的姓名,職務,部隊隸屬都不能搞錯。
有些事必須得做,有些東西必須記錄下來。
人如果已死,便不能再補救什麼,可火海中的壘壘忠骨卻不得辜負埋沒。
他不願見到七十年後,人們連出現過這些人都不知道,在這異國僻鄉寒冷積壓之地,只找到幾塊孤零零的骨頭。
他只想要有更多的人,了解到這些在無聲中犧牲的戰士:
胡乾秀,志願軍第
師參謀長,湖北陽新人。13
歲偷偷瞞著家人加入工**軍,抗日游擊隊,先後任戰士、班長、排長等職。1931
年,胡乾秀被推薦加入中國**黨,胡的家人春天收到胡乾秀來信中,胡稱自己已外出「做生意」,「現在生意形勢很好,可能很快要做到家鄉來了,哥哥在家不用擔心」,滿心歡喜,躍然紙上。1949
年新中國成立,直至戰爭結束,胡向家人坦白,家裡才知道家裡排行最小、年齡也最小的那個弟弟胡乾秀,此時已經是華*野*軍的一名首長。
年,胡乾秀進入南京某軍隊大學深造學習。同年,朝鮮戰爭爆發,胡主動中斷學業,與懷有胎兒、即將分娩的年輕妻子告別,然後毅然奔赴邊境戰場。
日,古土裡美軍主力總退卻,下碣隅里機場已毀,陸戰一師七團主力部隊開始進行海、陸、空多面包抄,在古土裡掀起大範圍反攻,旨在消滅這裡殘存志願官兵,於古土裡備用小機場基礎上,再造撤離港口航線。m.
五十八師此時實際已無再戰之力,一萬多人部隊只剩四百餘人傷兵,胡乾秀將他們編成四個敢死連,親自上陣率領進行反擊,準備一舉奪回黃草嶺高地。正當胡乾秀如往日一般皺眉研究部署戰鬥時,美軍飛機卻意外發現了指揮所的大概方位。
上午時分,美軍戰機進行大轟炸,大批炮彈以及燃燒彈在山野間被投下,呼嘯一片的尖厲聲與熊熊燃燒的烈焰中,包括胡乾秀和一七四團郝亮政委在內的指揮所全體首長、幹部、幹事和警衛員,全部葬身於火海之中,於晨間壯烈犧牲。
「老虎死了!」當消息層層上報,報到二十軍五十八師師長黃朝天的手裡時,他還十分錯愕,不敢相信自己手底下最優秀最年輕的參謀長,就這麼沒了。
再三確認之後,軍部不敢延誤戰機,立刻上報承芳洞九兵團、志司總部,消息很快傳到了國內,直達中**委,甚至中*海偉人深夜辦公的桌子上,惹起一聲嘆息,並親筆簽署下了一張烈士證書。
胡乾秀是朝鮮戰爭里,我國犧牲的第一位高級將領,也是長津湖戰役中犧牲的最高級別的指戰員。他的事迹永遠留在了共*國歷史的天空中,灼灼生輝。
胡生前育有兩子,在他犧牲的時候,他還不知道,就在二十天後,他的第三個小兒子,在南京軍區*總醫院的病房裡哇哇大哭著降臨了人間。
「同志們!拒用銀元,打擊銀元投機販子,這不是我們單單一個人的責任,是咱們南京上上下下全體市民們的共同責任和義務……」
大街上,有線電車上站著一位綠色解放裝的男子,正拿著鐵皮大喇叭向街上動員,路邊的路人都在認真聽著。
「軍管會又在宣傳,我們去聽聽?」
「聽什麼聽,你個花頭精,要買早就曉得買了,人民幣,曉得不,咱們自己的發行的錢,你個小氣吧啦的,我跟你講哎必須支持!」
「行行行,回頭我不收銀元就是了……」
「哎?聽說北面打仗了?」
「跟誰啊?」
「跟誰?你不看報吧,還北面?矬頭矬腦的,你頭伸過來,我告訴你……」
「老張,別裝個跟人五人六似的,這個消息滿大街的打聽打聽,誰不知道哦,不就是跟美國人在打蠻。」
「哦喲,你稍的不得了,話那麼多?」
「真的假的啊?美國佬啊?我的個乖乖隆地咚,他們這假模假樣的,剛剛幫舊政府這就又幹上仗了?這事他們辦的是真有點孬哦。」
「外國鬼子嘛,不都一個矬樣——賴痞子一個個的,前些年哪些個飛行隊胡亂吃喝,拿軍官券票廢紙一張付,你看過他們正經給過錢了?」
「也不知道打的怎麼樣了,最近一直在徵兵,不會又打到我們這吧?」
「要不得要不得,我們現在是解放了的新中國,誰敢欺負我們,美國人也不行!」
大街上討論聲議論紛紛,到處是人流。
彼時,新中國江南金陵的老百姓們尚不知十幾萬人民解放軍正在寒冷的異國他鄉孤軍奮戰,消息傳到南方來,還有些不明朗。
坊間口口相傳,大家只聽說北邊又在打仗,黨的部隊在替大家保家衛國哩!
這時候,鎮壓反*命土匪惡霸的運動正熱火朝天的進行著,老百姓們自告奮勇,在大量工農無**級的火熱建設下,城市和農村都百廢待興,人間充滿喜樂。
大街小巷中,工人幹勁十足,農民感受著土地改革的興奮與喜悅,工農學校成立,婦女興起解放運動,人人歡天喜地。
金陵剛剛重新劃分城郊區,玄武區時稱第一區,以區分舊一區,南京軍區總醫院就位於此間轄內。
醫院外面的大街上,一家新銀行剛剛在這裡開業,人們爭先圍觀,公安警察人流中觀察著可能存在的舊勢力匪徒特務,保護著人民安全,到處一片迎接過年的祥和新氣象。
視線拉回醫院內。
胡乾秀年輕的妻子諸雲娟,正虛弱地躺在醫院護床上,房屋簡陋,卻幹練整潔,她看了看窗外大街上熱鬧的人流,又回過頭來小心照看著旁邊搖籃里的新生兒,臉上溫馨帶笑。
此時的她,還沉浸在新生兒健康無礙的喜悅中,不知道丈夫胡乾秀何時歸來,更不知道丈夫的死訊。
咚,咚。
病房的門被敲開,諸雲娟抬頭看去,是丈夫的老戰友沈雲章的愛人來訪。
「你怎麼來了?」諸雲娟含笑著,就要起身。
「哎,躺著,躺著,我就是來看看,你別亂動!」
沈的愛人趕緊上前扶住她再度躺下,然後把果籃放在一邊,嗔怪道:「我說小諸同志,你也是,多大點人了還不知道輕重,好歹自己也是醫生,咋不知道這時候好好休養呢?」
沈雲章此時任一七五團政委,他和丈夫胡乾秀是親密革命戰友,一同去前線打仗了,連帶著她和沈的愛人也關係密切。
諸雲娟搖頭笑著說:「哪有……」
「還沒有!你瞧怎麼著?我昨個就聽護士說,哎——那十二號產房的諸軍醫呀?非要起來回崗位上,人是真敬業,被一干人勸了還不行,走廊遇上看病的老軍人家屬,還拖著病體跑過去幫忙!」
「哎喲喲!小諸啊,你說這女位同志是誰呀?」沈愛人誇張的說道,但是語氣中並非是責怪,而是無奈。
看著諸雲娟害羞笑著的神情,她微嘆了一口氣道:「我的個小祖宗哎,不是不讓你上崗,這馬上冬天了,外面風大,這坐月子的產婦哪能被風吹呢?」
諸雲娟只是笑。
「你說你可真是,一點也不省心,你家老胡也不知道寄個信回來關心一下,我就沒見哪個女同志比你這脾氣還犟……」
「沈政委寫信回來了嗎?」諸雲娟笑著說。
「他那榆木悶頭,還知道寫信?我只求他啊……全須全尾的平安回來了就行。」沈愛人剛剛還嘴利的,現在說到自己家了,馬上變得磕磕碰碰起來。
諸雲娟笑著:「沒有信,那不就是最好的書信嘛。」
諸雲娟是江蘇常州的姑娘,二十歲就加入部隊當了醫生,在南京軍區總醫院也幹了快一年多,作為一名軍醫,她非常理解丈夫的做法。
他們都在部隊工作,戰鬥,相識,結成革命友誼,甚至連結婚生孩子都在部隊里,領導、戰友們都給了他們祝福,可儘管明明都在同一支部隊,卻也常常一年到頭見不到幾面。
每次回到家中,突然推門打開看到丈夫拘謹的身影和笑容,是她一年中最開心的時候。
也只有在家裡的這時候,丈夫胡乾秀才會露出柔情的一面,而一到軍隊中,那個鐵面無私的「老虎」參謀又回來了……
她正想著,思緒被說話聲打斷了。
「諸雲娟,諸雲娟,是哪位同志!」
門外有聲音傳來,在走廊里大聲呼喊著。
諸雲娟一愣,說道:「好像是喊我的,我去看看。」
「不急,我來,這啥人啊,在醫院裡大清早的這麼大呼大嚷的,讓不讓病人休息啊……」沈愛人卻直接搖頭,起身打開門出去了。
諸雲娟豎起耳朵聽著,剛剛產後,她的一頭烏黑長發,被剪成了乾淨利落的齊耳短髮,正好能聽著一點聲音。
「諸雲……」
「哎,哎!同志,你哪個單位的,不知道這裡是醫院,病人休息的地方嗎?」
「哎喲喂,實在不好意思,這位女同志,我這有一份急電報……從北京打來的……」
「找我們諸軍醫?」
「對,對……諸雲娟同志……您認識嗎……北京來的消息……哎,同志,你不能看!得本人拆……」
「行了,行了,我是她姐,我簽了,你先走吧!」
「哎……這不合……哎……」
門關上,沈愛人走了進來,手裡拿著一封牛皮紙封著的信封,她嘴裡嘟囔著:「市郵電局的,被警衛攔了一通,又拿了通行證才進來的,不知道哪個單位的信,好像是寄給你家的……」
諸雲娟早就急耐不得,她聽到信,心裡第一下並不是心喜,而是咯噔一下,因為她和丈夫胡乾秀約定過,打仗中無大事決不發電報。
「那我得看看。」
「我給你拆吧……」
「不用,不用了,嫂子。」
她接了過來,拿在手裡,沒有先拆開,而是仔細的看了看信封外邊,封頭蓋著好幾個紅戳,有北京郵電局,中央**,軍區總政,以及南京市政郵電局等五六個戳印。
諸雲娟微微吸了口氣,用手輕輕的把信封撕開,裡面只有一張紙,上面手抄著一行字,她沒仔細看清楚,只瞄了一眼,就手一抖下意識塞回了信封。
「哪個單位寄的,說啥事了?」沈愛人還在說到了外面那個不懂事的小夥子,回頭看到她已經拆開,問道。
「沒事,是老胡的老首長來信,問小寶生產情況。」諸雲娟擠出笑容說道。
「哎呦,譚震林譚書記嗎?他老人家可真是喜愛你家老胡啊,不過你家老胡也是真有本事,那打仗指揮的出神入化,老沈在家的時候就常愛提……」
沈愛人不疑有他,自顧自的說著,完全沒有意識到,這位譚書記就在南方這邊省政府任職,並非在北京。
也沒有意識到諸雲娟眼神逐漸空洞,濕潤的水汽瑩潤了眼眶,她的思緒飄到了天花板,飄到了窗外,又飄到了萬里之外的朝鮮,那個她從未去過,此刻卻無比思念的地方……
不知想了多久。
「哎,小諸啊。」
「嗯?」諸雲娟回過神來。
沈愛人說累了,坐下來撥弄了幾下搖籃中孩子通紅的臉蛋,「看孩子可愛的,我都又想再要一個了。」
「對了,你說,這回你們準備給這孩子取什麼名?現在新中國都成立了,大家都平平安安的,不如……叫曉安,或者曉新,怎麼樣?」她坐在床邊給她削了個蘋果,好奇問道。
諸雲娟此時滿心的雜亂。
但她強行止住心中洶湧的思緒,除了是一個女人,一名妻子,她還是一名軍醫,一位真正的黨的兒女和戰士。
是啊,丈夫要是知道了,會給小兒子取什麼名呢?
長子出生時,恰逢日本投降,於是取名胡曉平,寓意趕走小日本,是為「小平」,後來老胡打淮海期間,二子又出生了,取名「曉淮」。
平安,平安。
三子,取「曉安」也未嘗不可。
不過……
仔細想了想。
「不了,就叫『憶朝』吧。」諸雲娟看著病房窗外,白鴿從草地撲稜稜地飛上天空,她努力噙住眼眶中的淚水,撲面笑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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