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四章 雪嶺歌聲在飄揚 一
雪地,打仗,野外夜晚,來自國內的電波,這些東西攪在一起,透著異樣的情緒,再加上無論平時多麼跳脫的戰士,思鄉、思情、思念故土的情緒加在一起,異國冷月也成鄉月了,眾人暈暈沉沉間互相傾訴往事,聽著收音機時靈時不靈的信號播報,他們難得的笑,想到了很多,眼前的全部艱坷磨難似乎成了一個難解的謎語。
清晨,朦朦朧朧間,天還沒亮,大風在山脈上空刮著,宋衛國被一點動靜忽然驚醒。
很輕微,是余從戎輕輕拍了一下他的手背,連拍了兩下,即便凍的很僵硬,他仍然感覺到,瞬間睜眼,身體緊繃住。
事實上,這已經不是他夜裡第一次被驚醒,天氣凍的難以睡著,裹著再厚再多的美國絨毛服裝也不那麼頂用。
「誰?」
他小聲念叨,沒有坐起來,在小小的幾乎被炸成平地的黑土坑裡躺著未動,因為其他幾人也雙雙醒了,各自手上本能的緊緊握著槍械。
「有人來了。」余從戎不動聲色道。
宋衛國側耳聽著,沒有聽到什麼東西,但是眼睛的餘光的確瞧見了山下有輕微的動靜,路過了他們設的簡易障礙,有什麼人似乎正在接近。
眾人屏住呼吸,嚴陣以待,這個天氣這個環境沒有什麼洗臉刷牙,大清早的冰霧和隔夜的硝煙只要吸上一口,就足夠清醒一整天的。
平河槍已上滿彈,只待一個反身跳起,就能迎接任何來犯之敵。
忽然,余從戎愣住了,他比了個手勢道:「不對,等等。」
其他人轉目看去,只見山坡下面雪堆里有人影在匍匐前進,很是小心,隨即冒出了個頭,露出了張亞裔面孔和一身線扎棉服,好像是自己人?
那原本志願軍配發的土黃色南方薄棉衣,現在只剩下一丁點土黑色,在雪地里它們是如此扎眼,他們跌跌撞撞的跑起來,已經看不到槍,只懷揣著幾個爆破組、炸藥包往上沖。
平河一看,就明白了,他們是原來想在夜間凌晨之間突襲這裡原來據守的美國人。
他連忙翻身遠離,吹哨。
人很快過來了。
余從戎臉上露出一絲笑容,他看到了一個熟悉的人。
「譚營長!」他遙呼一聲。
聲音傳到底下面,正要突襲上山的人影子頓時不動了,如果有人在旁邊,一定能看到這些戰士們此時正一臉懵,埋在雪窩子里一動未動,怕是聽錯了。
為首帶隊的正是他們再熟悉不過的譚高峰,工兵營營長,平河觀察四周動向,發現的確是誤會,也對著山下喊了一聲,打招呼:「我們是二十七軍一團第七穿插連,友軍部隊。」
一切又像是一個輪迴。
前幾天就是這樣兩撥人遇見的,現在又是這樣。
譚高峰再一次走了出來,不過這次是滿懷激動,平河他們注意到,他的一條手臂袖管空落落的,走路姿勢並不是很穩當。…
「你這是……」宋衛國欲言又止。
「沒事,那孫子不比我好哪去。」譚高峰見到是他們,一張方正的臉上露出了笑容,他狠狠往前抱了他們一人一下。
余從戎說:「老李呢,他在哪?」
「我們這的?」譚高峰詫異的道:「我們營里姓李的很多,你指的誰李滿糧,李小郎,李長貴,李雙喜……」
「就是那個李長貴。」余從戎連忙道。
譚高峰往後看了一眼,搖頭道,「不在這。我工兵營的幾個排打散了,左前黃龍山,右邊黃草嶺,地上屍體和人都沒什麼區別,不知道還在不在。」
大家這才發現這一批跟在他身後的兵比上回還要少,模樣還要慘烈,個個衣不蔽體,互相攙扶,身上挂彩的比比皆是,看到這樣幾人一時不知說些什麼,心裡很不是滋味。
余從戎難免失望,聊了幾句后,譚高峰聽聞他們果然已經打掉了這的敵據點,他非常振奮。
「這個地方原來是我們的陣地,被美國人搶走後,正準備要奪回來。」他鬆了口氣說道。
平河馬上帶他去看這裡的工事,還有繳獲的一些裝備。
後邊工兵營的一些戰士拘謹的站在原地,他們腰間腋下還挎著炸藥包,眼見足下這副場景還有些懵,他們接過鍾定一給遞過來的好幾瓶罐頭,儘管已經凍成疙瘩冰棍似的,也十分興奮。
其中一個戰士高興的說:「你們就是第七穿插連嗎,太好了,那接著我們可以直接去前沿陣地了,那一定還活著的兄弟,營長,我們把黑子他們接回來吧!對了,你們連不知道可不可以……」
譚高峰馬上低聲道:「三全子,說什麼呢!」
這個志願軍戰士閉上了嘴,臉上有些委屈:「營長,是你說他們連炸了美國人的大橋,特別厲害……」
譚高峰瞪了他一眼,不過也仔細看了一下他們四人,疑惑道:「你們連長,還有那位萬里小神槍手呢,他們怎麼都不在?」
宋衛國和鍾定一互看了一眼,有些難為情說出口,余從戎則無所謂,大大咧咧的道:「我們先來的哩!」
「那太好了,咱們一起去……」
那個叫三全子的戰士高興的說道,譚高峰還沒呵斥他。
「去,怎麼不去!」余從戎搶先答道,他握緊了槍桿,身手矯健,立馬跳起來說道。
「打仗哪分先後,既然來了我們根本沒想過退回去,正好我們這有不少裝備,大家有一個算一個,都拿上。」平河也同意,其他人自無不可。
大夥興高采烈的開始分發食物,子彈,武器,這二十多個兵都是輕傷員,這樣的戰鬥下已經沒有了重傷員,稍微兩個傷嚴重點的打了一劑嗎啡,馬上就生龍活虎起來。
這些戰士們摸著新槍雖然多了幾分底氣,但是並不見得怎麼高興,宋衛國好奇的問,他們隊伍里這二十多個兵怎麼都是輕傷員,沒有重傷員?…
這話一出,所有人臉色都異常的壓抑,宋衛國自知自己恐怕問了個愚蠢的問題。
果然,譚高峰告訴他,昨夜美軍全覆蓋式轟炸,他們稍微跑得慢的一個沒能逃得出來,根本不存在重傷員一說。
一七五工兵營滿編時四百多號人,一夜之間就在黃草嶺各個高地上被炸的七零八落,鏡湖全軍覆沒,最後只剩下這麼些人,至於三全子說的還有沒有活著的人,這是未知的事情。
滿天都是風雪,戰士們各個嚴肅肅穆,氣氛中帶著一絲難言的莊重,所有人都知道儘管抱著新槍,新裝備,說的如此坦然,但戰爭不存在僥倖,此去,恐怕有去無回。
余從戎輕輕嘆了口氣,想起昨天一天,他同樣心有戚戚,忍不住小聲哼唱起來:
「起來。」
「不願做奴隸的人們……」
他一開口,大家沒有作聲,還在繼續往前走。
可聽了一兩句,很快心中就有一大股莫名的情緒在洶湧。
一首義勇軍進行曲去年才剛剛定下,卻在極短的時間內傳唱大江南北,五萬萬中華兒女同胞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如果問,什麼最能激起中國人的熱血,那一定是國歌。
譚高峰第一個開口,其他人跟上去,然後是平河,然後是宋衛國鍾定一他們,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的跟著合了起來:
「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
「每個人被迫著發出最後的吼聲……」
「起來,起來,起來……」
「我們萬眾一心……」
「冒著敵人的炮火,前進……」
「冒著敵人的炮火,前進……」
「前進!」
「前進!」
「進——」
大家聲音不敢放大,小小的哼念著,也說不得有什麼音調優美,玩轉動聽,哽咽中的念白歌詞,句句都是鏗鏘有力,含著的是一顆滾燙熱心。
唱完國歌,唱人民解放軍進行曲,枯燥跋涉的行軍路途中,似乎多了一些似有似無、卻堅定存在的力量,腳下顛簸的雪坡石頭路似乎都更順暢了不少。
但幾乎所有戰士會唱的僅限這一兩首,在這時候,宋衛國忽然嘴裡一動,聲調拔高,然後又自覺不對降了下去,唱道:
「雄赳赳,氣昂昂。」
余從戎一聽,馬上接下去,亂說亂調的吼:「跨過鴨綠江。」
鍾定一也趕緊開口:「保和平,衛祖國……就是保家鄉。」
然後三人看向平河,眼睛一眨不眨。
平河臉上有一些不自然,面無表情,沒有說話,三人不依不饒,眼見著譚高峰他們也好奇的看過來,他只好微咳了一聲,音不在調上的開口:「中國好兒女,齊心團結緊?」
然後三人心滿意足,收回目光,齊聲合:
「抗美援朝鮮,打敗美帝國野心狼!野心狼,嘿!」
三人紛紛哈哈大笑,平河沒好氣的瞪了他們一眼。…
工兵營的戰友們都沒聽過這歌,但聽著調子鏗鏘有力,朗朗上口,只是一兩遍就聽懂了個大概,三全子好奇的問:「你們唱的這啥曲,我咋都沒聽過。」
「昨晚上打美國人的收音機里聽來的。」余從戎手持著槍驕傲的說。
「收音機是啥?」
「呃……這怎麼說,美國人的小電台?」
「瞎說,這歌一聽就是咱們中國人自己的歌,美國鬼子的電台怎麼能聽到?」
「我哪知道,反正我們聽到了就是,不信你問他,宋衛國,你說說看是不是,昨晚可是你瞎鼓搗的……」
「余從戎,別跟人打打鬧鬧的,小心點四周,待會要到戰場縱深處了。」
「知道啦,我招子放得很亮的。」
「一二三,走起——」
「雄赳赳,氣昂昂!」
「跨過鴨綠江!」
「保和平,衛祖國,嘿!就是保家鄉……」
這首歌是上個月《人民日報》公開發表,後來文化部將這首歌正式定名為《中國人民志願軍戰歌》,在這時候,它才剛剛被世人知曉,但是戰爭當前,高亢激昂的戰鬥色彩,讓它剛剛問世不久,就已經在大江南北顯示出非同一般的影響力。
彼時,正在傳唱著這首歌的眾人還不知道,這首曲子就像嘹亮的進軍號角,即將徹日徹夜回蕩在這片朝鮮戰場。
戰爭會結束,但歷史不會結束。
在這個長達三年多的戰火紛飛的年代,從神州大地,到異國他鄉的夜晚睡夢中它都將會是人人傳唱,它緊湊又乾脆,絕不拖泥帶水,每一字一句,一腔一調中都迸發著保家衛國、慷慨激昂的強烈情感。m.
他們的歌聲並不多麼優美動聽,唇齒相碰之間輕輕哼著,卻抑揚頓挫,朗朗上口,像是有某種神奇的魔力一般,吸引著他們很快不由自主地學會。
於是迎著雪花紛飛的一九五零年十二月九日這天清晨,這一隊單薄而堅定的身影在雪嶺間疾走,邊走邊唱,毅然奔向戰火硝煙最濃烈的地方。
身後是無盡山嶺,腳印,過往,鐵與火的交錯,以及齊聲唱響的歌聲。
這道淳樸的歌聲平地而起,悠悠轉轉升上白雲朝霞的朝鮮天空,它不僅飄揚在眼下的雪嶺上,回蕩此時此景,更響徹在過去、現在、未來,無數個夜夜鐵馬冰河酣睡與戎馬軍旅生活中。
它們匯聚在鐮刀鎚頭旗幟下,人民記憶里,無數個未知的地方,大家一起合唱,嘹遠清亮,彷彿越傳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