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多愁善感
那件事,別人不清楚,康王不能不清楚。
「孫兒心裡一直有一事不明,就是不知當問不當問?」這位面如冠玉的親王擰著眉若有所思道。
鐘太后從微垂的眼皮下擠出一道精光:「你想問什麼?」
康王提了口氣,似心有顧慮,目光沉著冷靜,又似深思熟慮已久,只待一朝和盤問出。難怪熟悉他的人,都道他思多慮多極難捉摸。
「宮裡的女人,若沒有孩子,無論之前有多風光,其結局都難逃『凄慘』二字。」康王舒緩的語氣,將話說得娓娓道來:「皇后膝下雖有慶陽公主,但皇后性情剛烈,與父皇感情失和二十載不思彌補,是以斷了君恩;與手握半壁兵權的戚將軍愛妹霓嬪從情同姐妹到反目成仇,是以斷了援手。單從這兩件事上便可看出,皇后是一個不懂得給自己留退路的女人。這樣一個女人,即便身後有軍功卓絕的鎮國公,也難成氣候。尤其是與生有皇子的瑾貴妃榮貴妃相比,實在不足為懼。」言說至此,康王雙目凝光成笑,討好之心溢於言表:「在這後宮之中,論明察秋毫識人斷物的本事,孫兒自信,祖母堪為第一人。」
鐘太后笑笑不說話,大有默認之意。
康王瞧了,遂放心大膽的接著往下道:「洞若觀火如祖母,為何要親瑾榮兩位貴妃而遠皇后?這麼多年,這個謎團一直困擾著孫兒,今日斗膽一問,望祖母能為孫兒釋疑解惑。」
鐘太後半垂的眼皮狠狠皺了一下,康王冷靜如水的目光也隨之盪起一層漣漪,祖母與黎皇后之間究竟藏著怎樣的隱情,以致於祖母竟對黎皇后厭棄刻骨?還有父皇,他與黎皇后的關係,明明惡劣到只剩一紙廢后詔書的關係,為何會在那件事上偏袒、維護黎皇后?
倘若當時,父皇不是大而化之倉促作罷,而是將事情交由祖母處置,黎皇后的中宮之位儼然已壽終正寢,哪還有慶陽如今這般的趾高氣揚?
這位思慮九轉十八彎的親王想著想著又想起了那日在御花園受的窩囊氣,心中怒火一發不可收拾,燒得他越發想要撥開迷霧見真相。
可他越是著急上火,他的皇祖母卻越是泰然處之。
「一個人若一直讓一件與己不相干之事困住心神,迷亂心智,失去冷靜,那此人必難成大器。」鐘太后慨嘆一聲:「你是個心存大志的孩子,你當明白,什麼事該拿捏著不放,什麼事該充耳不聞。」
鐘太后這席話,猶似酷暑之下的清涼大雨,將康王那顆火燒火燎的心澆得沒了一絲火氣。哪怕明知這是鐘太后搪塞之話,也趕緊低頭認錯:「祖母教訓得是,孫兒唐突了。」
鐘太后淡淡一笑:「快馬不用鞭催。好了,這話到此為止。」老太太輕描淡寫一句,讓這冷冰冰的內殿又再度溫情洋溢起來:「我們繼續來說黑市吧。」
恢復理智和冷靜的康王,立刻換回那副運籌帷幄萬事皆在掌握中的神態。
「黑市由來已久,原是江湖各門各派不想受朝廷鉗制,私下買賣朝廷禁售之物的場所。這種場所與朝廷法度相悖,難免不被朝廷打擊,故十分隱晦,且經常更換,又因交易時間總是選在子夜,所以被江湖人稱為:黑市。在太爺爺那一朝,曾有嫉惡如仇的官員為剷除黑市,命衙役秘密偽裝成採買武器的江湖人混入其中。那次交戰,聽聞雙方都有損傷,不過,相較而言還是官家傷亡更為慘重。大抵是因了這個緣故,此事被太爺爺壓下未在百官中通傳,就連當時朝中一品重臣都鮮少有知情者。而黑市亦吸取教訓,先是減少開市頻率,將逢七開市的規矩變更為每月朔日子夜開一次。再有就是,江湖各大門派聯名發下誅殺令,嚴禁買賣雙方外傳黑市交易信息,如有違令者,格殺勿論。如此一番整頓后,黑市愈發隱蔽亦更加龐大,交易範圍也逐步擴大,各種奇妙詭異之物層出不窮。像我這次用的葯,便是從中購得。」
康王有個好壞難判的習慣,若與親昵之人交談時,正逢心情寬鬆神情愉悅,無論所談內容是枯燥無味還是荒腔走板,他都能說得娓娓道來。
鐘太后在聽康王講述的過程中,果然如聽人講《山海經》一般,驚奇不斷,錯愕連連。
按理說,老太后也是歷經三朝風雨之輩,聽個黑市就聽得如此大驚小怪,一時之間,不知該說康王的娓娓道來入木三分,還是鐘太后一孔之見,浪得歷經三朝虛名。
鐘太后似乎在緩神一般,沒有立即回話,而是端起桌上的茶,喝了幾口。幾口之後,方又不失智者思慮的問了個智商在線的問題:「既然這個黑市組織如此嚴密,那你又是如何獲得那些東西的呢?」
「買賣出自江湖,一切自然還是要交託他們江湖人去辦。」康王眼尾一提,也是聰明人沒有糊塗話,直接笑道:「祖母寬心,不管誰來查,都查不到孫兒身上。
(本章未完,請翻頁)
」
鐘太后聽罷,果將心寬到了肚子里:「你不計較家世背景啟用江湖人,也算不拘一格降人才,很有你皇祖父當年風範。」
康王一臉受寵若驚:「祖母謬讚,皇祖父雄才大略,文治武功,乃我北慶一代明君。孫兒何德何能,敢得祖母這一聲贊?」
也不知哪句話戳到了鐘太后的痛處,笑容似被冰封了般,凝固在她的臉上。半晌,就見她那雙清明通透的眸子漸露渾濁,康王見狀,趕緊握住鐘太后的手,小聲道:「祖母又在思念忠王了?」
聽到「忠王」二字,鐘太后眉宇間立刻湧上一股悲涼:「子輩中,最得先皇遺風者,莫過於忠王。人世間,最苦的痛,莫過於白髮人送黑髮人。祖母此生,最不可饒恕的罪孽,便是沒有護住我兒,所以呀,」頓了一下,又道:「祖母在菩薩面前發下重誓,哪怕日後祖母要墜阿鼻地獄,也絕不讓悲劇在你身上重演。」
「祖母何出此言?」好像這空曠潮濕的宮殿里真站著一對黑白無常,康王猛地跪於鐘太後跟前,雙臂猶似兩隻大鐵鉗,狠狠抱住鐘太后雙腿,臉貼住鐘太后膝蓋,目中帶淚道:「這種不吉利的話,日後不準再說。」
鐘太后滾滾翻騰的思子之痛如被撫平般,露出一抹動容微笑:「好好好,祖母依你,日後再不說這些惹你難過的話了。」
倘若這二人不是身處宮牆之內,而是生於尋常百姓家,此心此情倒也足讓他們相親相愛一輩子。
可以後的事,誰又猜得到呢?
緊貼宮殿大門,對殿內情況一覽無餘的素芹嬤嬤抬起一隻胳臂,飛快的拭了拭眼角,無聲的嘆息讓這個已年邁的老嬤嬤恍惚之間又憔悴了不少。
殿內的溫情軟語並未持續太久,祖孫二人唏噓一番后,彼此甚是利落的平息好各自情緒,談話便似從未被打斷一般,前後貫穿得極為流暢。
「只要他們死心塌地肯助我成就一番偉業,雞鳴狗盜又如何?若不甘為我所用,再有驚世鴻才,於我何益?故此,孫兒以為,知人善用中的這個『人』,首先得是效忠我的『人』,才配得上我的『善用』。」
鐘太后聽得無不點頭稱是。
康王這才又道:「祖母可還記得,前年我央您替我在父皇面前求的那份差事?」
鐘太后想了想,道:「就是嚴查工部貪瀆案的事?」
「沒錯。」
康王一臉佩服自己的神情,看得鐘太后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這老婦人將身子微微往下一縮,整個人似蜷縮了三分之一,小小的弱弱的靠在軟墊上,從她迷茫又努力的雙眸中不難看出,她已陷入到無盡的回想中。
工部這樁貪瀆案事發其下設的軍器局。刑部雖將它定罪為瀆職,其實涉案人員根本不是什麼正經官員,所涉財物也無關銀錢。終歸到底,不過是幾個膽大妄為的狗奴才因分贓不均起的內訌。
案情不複雜,損失不慘重,情節不惡劣,自案發至結案,除了一個工部尚書鄭閔直怕被降罪而有所上心外,朝中再無官員對此事掛心,連與工部分屬不同陣營的刑部最後都只派了一個正六品的主事經手此案。
可見,此案真就僅是一件不足為道的小案子。
難怪鐘太后當時並不很贊同康王對此案主動請纓的行為。
「它既非什麼要案也不是什麼難案,既沒有牽扯你的人又撼動不了奕王或誠王的勢力,更何況,工部的自審自查以及刑部的定論都辦得有理有據,無一不妥,你請旨去辦這樣一個案子,顯不出你的能力撈不到半點功績不說,還要徒聽一些邀功心切的風涼話。我實在不以為這是一個明智的決定,不過是不想你失望,才勉為其難的與陛下張了口。」
鐘太后仍舊不敢苟同的說道。
康王只知鐘太后不情願,卻不想這不情願的背後竟深藏著這樣一份遠慮。
眼底微微有些泛紅:「祖母心若明鏡,世事洞明,我向來敬服。現聽您這席話,方知您不單單是北慶睿智無雙的皇太后,更是疼愛孫兒的好祖母。這份恩情,孫兒銘記於心。」
康王多愁善感不假,但今日實在多得有些令人生疑。
鐘太后聽著這話,亦覺察康王不對勁。可究竟哪裡不對勁她又說不上來,只隱約覺得這孩子的多愁善感應與崇德殿問話有關。
鐘太後有些不安的向大殿外望了望,那個方向,只有一扇冰冷的殿門,殿門旁邊,站著她最忠實的老僕。
莫非素芹嬤嬤對我有所隱瞞?
鐘太后暗道一聲。
好在康王的低落來得快去得也快,一個眼波流轉的功夫,這位面相英俊的五珠親王又故作瀟洒起來。
他笑嘻嘻的從桌上果盤中拿起一隻橙,討好道:「祖母,我給你切個橙
(本章未完,請翻頁)
潤潤喉。」
鐘太后不露聲色的將目光垂到果盤上。
從色澤皮相看,這盤橙不但新鮮,且還屬橙中上品。因產地江安,百姓就地取材,給它取名江安甜橙。
這個時節並不出橙,但反季水果在宮廷之中,實屬見怪不怪。
江安甜橙令人津津樂道,無外乎兩個原因,一因鍾家,二因孝道。
據說,是因為當年忠王新喪,鐘太后心情不暢,抑鬱成疾,剛被冊封為太子的盛帝憂心母親,寢食難安,遂向先帝請旨趕赴江安,替母培植甜橙,寬慰母親思子之殤。
先帝准奏。
半年後,盛帝因政務歸朝,鐘太后食橙成癮,求得先帝同意,改派國舅庶長子替守江安。
時光如梭,歲月如流,鐘太后沒想到自己竟吃了半輩子四月橙,更想不到的是,吃了半輩子也沒吃膩。
看著橙,想到江安,鐘太后稍躁的心一下子靜了。
看來素芹嬤嬤是真老啦。她接過康王孝敬的橙肉,邊吃邊琢磨,找個什麼樣的人在她身邊照應點呢?
小半個橙子進肚,鐘太后似有了主意,端起茶,喝了一口,道:「工部那件瀆職案究竟是怎麼回事?」
剝完橙子的康王,情緒復初,正色道:「我當時有些顧慮,怕一切都是道聽途說,所以才不敢向祖母稟明我非那樣做不可的理由。如今事成,祖母願聽,我自細細道來。」
鐘太后含笑以待,康王輕吐八個字:「名為牽扯,實為交易。」
鐘太后眸光一閃,提精斂氣,接下去的話,她聽得大氣不敢出。
北慶朝廷與其他列國一樣,牢牢掌控著本國境內鐵、銅、炸藥等一切軍需物品的原料、產能、使用許可權。明令禁止民間任何個人、組織私下經營此等買賣,違令者,誅九族。
「一次因緣際會,讓我偶獲江湖上有一武林門派視玄鐵為宗門象徵,對其有著深不見底的執念。」康王平靜道,好像那次偶獲平平無奇,不足為怪:「起先,我秘密派人打探,純屬好奇。等知道那個膽大妄為的門派正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靈犀宮時,我確實動了心思。」
靈犀宮宮主陳起靈連續多年名列武林高手榜前十,對這樣一個武林門派動心思,對爭權奪利的人來說,亦屬正常。
「但我素無江湖人脈,想與之合作,又苦於無引薦之人。恰在此時,工部軍器局鬧出了貪瀆案。」
康王喝了口茶,臉上神情既興奮又激動:「一開始,我對此案全沒當回事。那日,刑部將案卷上呈給父皇時,我恰好在。便附帶著瞅了一眼,無意看到「私自販賣玄鐵,牟取高於市價十倍利潤……」這麼一句案錄,這才起了疑心,立刻跑來求祖母。
「僅憑一句微不足道的證詞,你就跑來求我,這實在有些冒險。」聽到這裡,見過大風大浪的鐘太后也被康王的大膽嚇到了:「萬一……」
「萬一真是我想錯了,」康王胸有成竹道:「我會命嚴格偷偷潛入刑部直接了結他們。哼,刑部尚書葉偉不是死心塌地效忠奕王嗎?我倒要看看,天牢重地出了這種事,他這個二品大員要如何在父皇面前自圓其說?」
「死幾個無足輕重的死囚犯,陛下未必會對他革職查辦。況且,瑾貴妃又是個巧舌如簧的貨色,她豈會眼睜睜看著奕王失了一條臂膀?」
「有瑾貴妃的枕邊風日日在耳邊吹著,父皇自然不會因為這麼一點小過失就撤掉一個正二品大員。」康王笑得意味深長。
鐘太后明察秋毫:「你做這些,只是想打壓葉偉的氣焰?」
康王沒有避諱的承認道:「打壓他便是打壓奕王,打壓奕王就等於打壓瑾貴妃,能讓瑾貴妃不痛快幾日,也是好的。」
瑾貴妃?
鐘太后一愣,頓是明了這孩子今日為何比平日更多愁善感。
眉心隨之一蹙,這孩子格局還是不夠大。搖搖頭暗道。
說起來,盛帝這幾個兒子中,論才華論謀略論學識康王都不輸奕王和誠王,如果非要說有什麼短板,唯有生母早逝這一條。
康王雖由鐘太后一手撫養長大,但老太太也明白,宮中日子何其兇險,她再面面俱到,也自有在她見不到的地方,有人偷偷給這孩子吃了許多沒有生母的虧。
大概是因為這個原因,使得這孩子從小就對瑾貴妃、榮貴妃憎之入骨。
鐘太后長長一嘆,她無心勸康王寬容,因為她始終堅信,寬宥與否,都應是一種自願抉擇,而非旁人強加。
失望中,這老婦人有些疲倦,可剛一靠上軟墊,這老婦人又挺起腰板,露出一絲喜色。
心中帶恨,方能心狠。
要恨就恨吧。
她暗自又道。
(未完待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