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前塵往事
天家兄妹選擇閉嘴服軟,盛英盈很給面子的選擇笑納,也算兩全。
既已兩全,自是再無多說的必要。旦見這位英氣逼人的外戚公主撇下天家兄妹,轉身命人去馬房。得令去傳話的婢女是個腿腳利索的姑娘,沒等那兄妹倆閑話兩句,車便到了。
長年如履薄冰的生活讓盛子蕭這個活得連一般侯門子弟都不如的皇子,養成了處處事事都很警覺的習慣。唯獨此刻,他突然遲鈍了一回,竟沒有事先去觀察駕車小廝可有何不妥。
小小的疏忽總喜歡給輕慢它的人一記大大的耳光。
等盛子蕭意識情況不對時,盛英盈已命人將車前燈籠點亮了。那突如其來的燭火光,果然殺了盛子蕭一個措手不及,讓他露出了幾分失態。
盛英盈何其敏銳。她以常人無法預料的速度捕獲了這個總在人前表現得雲淡風輕的男人臉上那抹異常,柳眉一橫,眼神狠厲。
盛子蕭垂了垂眼,避開了。
幸好,盛徽瀾在這個節骨眼上又說了句什麼不該說的話惹怒了盛英盈,陰差陽錯的替他解了圍。
機不可失,盛子蕭抬眉定睛再一看:果然沒錯,燈籠上貼的確非「忠」字。又趕緊側頭去瞧駕車小廝,有幾分眼熟。略是一細想,便想起小四,想起接走盛子啟的那輛馬車以及那個車夫。
這個發現,令他渾身一震。
京都乃侯門貴族雲集之地,達官貴人與天剛朦朧亮就要肩挑一擔為生計奔波的小販一樣,比比皆是。然眼前這家終有不同,它不是尋常的侯爵府,它可是忠王府,前朝前太子、盛帝嫡親大哥亦是皇後娘娘嫡親姐姐的府邸。
正如這座府邸的前綴一樣,它的前半程榮耀源於那位太子。
盛子蕭尚還記得,有人贊他文武雙全,有人誇他丰神俊朗,但更多人替他惋惜。惋惜他青春正健時歿於登基前的一場意外,惋惜他死後無一兒半女留下,惋惜他朝中舊臣自盛帝登基后無一被留任。
凋零殆盡之際,幸有忠王妃巾幗不讓鬚眉。
忠王妃閨名黎墨,早年以鎮國公嫡長女的身份被選為太子妃嫁入太子府。前朝前太子歿后,先皇悲痛之餘頒下兩道雷厲風行的旨意:封前太子為忠王,太子府更名忠王府;選立鎮國公嫡次女黎云為太子妃,不日成婚。
從萬眾矚目的太子妃落魄為獨身守寡的忠王妃,這位曾被寄予厚望的貴門嫡長女臉上卻沒有一絲落寞或孤寂。前去宣旨的太監回宮向先皇復命時,這樣形容:「奴才宣讀完聖上的旨意后,忠王妃先是有禮有節的磕頭謝恩,爾後,十分祥和的接下聖旨。臨了,還派身邊最親近的嫣紅姑姑將奴才送出忠王府。」
先皇聽后,思緒良久,於夜深人靜時提筆擬下一道「將忠王府賜予忠王妃」的密旨。弦外之音便是:若忠王妃願意為忠王守節,朝廷便不可收回忠王府另賜他人。
三年後,先皇駕崩,密旨被公之於眾,盛帝大為光火。每年家宴,這位新帝總要向他的皇嫂流露出想替其另擇佳婿的意思。忠王妃連年多番婉拒卻仍不能徹底打消盛帝顧慮,為保夫君門楣不倒,她求兄長黎楚讓年僅十二歲的嫡親侄女過繼忠王府,以此明志。
盛帝震怒,若非顧及北疆局勢動蕩,朝廷急需黎楚率軍前去抗敵,這位登基已有十年的老練皇帝,絕不會對忠王府與鎮國公府這番先斬後奏的卑劣行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記得是在大軍開拔前夕,首領太監魏公公手捧一道晉封英盈郡主為曦月公主的聖旨匆匆去了忠王府,給了這樁過繼最大的認可與體面。
但人人皆知,忤逆一個根基深固的皇帝,絕非臣子生存之上策。忠王妃帶著與皇室決裂的意志行此舉,眾人皆替她捏了一把汗,可不曾想,盛帝卻像真要既往不咎般,愈發優待忠王府。實是匪夷所思。再後來,太醫院之首崔太醫向盛帝復命:「黎皇後身體有恙,已無能力再為北慶誕下一位皇嫡子。」後宮前朝對此一片嘩然,幾位實力日益雄厚的皇庶子蠢蠢欲動,盛帝也不得不收起要如何對付忠王府的閑心,開始認真思考太子人選。
盛子蕭收回思緒,想到盛英盈前腳當眾拒用穆王府的馬車進宮,後腳卻調來同樣可招致閑言碎語的康王府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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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不由眉心一動:看來,忠王府已經決定扶持康王爭奪太子之位了。
呵呵,盛子啟出手就是快呀。
盛子蕭嘴角微揚,心裡佩服盛子啟手腕了得外,亦清楚這個決定對忠王府也不可謂不高明。
盛朝如今有三位五珠親王,歷朝歷代又有在皇嫡子缺失的情況下選立親王為太子的章法。盛帝晉封三位五珠親王卻獨不肯冊立太子,這不是擺明了在告訴朝臣,他會在三位親王中選出一位儲君,至於選誰,還需再觀察考慮。
竟然在盛帝心裡,三位親王實力平分秋色,連成一線的中宮、鎮國公府、忠王府貌似選誰都不為錯。但若是對宮中各路人馬關係深知者,便會對這個「選誰都不為錯」的說法報以嗤笑。
三皇子奕王與四皇子誠王乃宮中最受寵的瑾貴妃、榮貴妃所生。大皇子康王與盛子蕭一樣,因不是盛帝心喜之人所生而不受寵;不同的是,康王母妃出自皇太後母族,再不得聖心,也有太后眷顧。
想當年,太后一獲悉還是親王側妃的淑貴妃因難產過世,立馬就派了貼身嬤嬤去王府將康王接到宮中親自撫養。時至今日,康王仍是唯一一個養在皇太後身邊的孩子。
盛帝重孝,有了太後日日耳提面命的誇讚與提攜,康王聖寵日益漸濃,終成今日這三足鼎立之態。
相較兩位生母健碩,外戚勢力強悍的皇子,生母早亡的康王確是要更好掌控些,再者,恐怕也只有康王上位,才能許給黎皇后獨一無二的皇太后之尊。
對謀事雙方而言,能夠找到各自利益最佳平衡點的人選,焉能不是最上乘的抉擇?
盛子蕭最後望了一眼揚鞭趕車的小廝,目光忽地凝結成冰。
笨重的車軲轆,一旦運行起來還是極靈活的。不消片刻,這輛高掛「康」子燈籠的馬車便融入車流沒了蹤影。
盛子蕭冰封的眼神恍然一晃,一絲生氣順勢重燃。奪嫡之路雖兇險萬分,可當這輛寓意明顯的馬車抵達宮門口時……他糾了一下眉,頭向左偏了偏:天邊暮色已至,若想再見晨光熹微,迎接暗夜已然是唯一的選擇。所以,開始了……沒有再回頭的理由……
盛徽瀾不是皇子,自然體會不到盛子蕭這般複雜的心境,也就更加不會去注意馬車上掛了誰家的燈籠或忠王府的選擇高不高明?像她這種天生一副記吃不記打性格的人,能讓她當作大事惦念的,無外乎今日之禍終於是避過去了。
嘴上如釋重負的吁了口氣,心情瞬間晴朗無比:「表姐,望夫石有什麼好做的?咱們還是進府去用晚膳吧,」嬉皮笑臉的拍拍肚子:「我這裡都餓得咕咕叫了。」
盛英盈一嘆:這丫頭到底是吃什麼長大的?怎麼可以生得既不像她娘又不如她爹?
沒心眼的東西。
「看來你是真餓了。」盛英盈頭痛的閉了閉眼。
盛徽瀾嘿嘿兩聲,嘴皮子一動,就跟酒肆茶樓里的說書先生般沒完沒了起來。
「表姐有所不知,今日午膳去的那家酒樓,飯菜不怎樣,點心卻是格外的出彩。尤以那碟榛子酥最甚,竟比宮裡做的更合我脾胃。想著自己難得出宮一回,便沒克制,愣是將一碟榛子酥悉數吃了個精光。偏生好巧,趕上店家長了副操心腸子,見我吃得不懂節制,生怕我回去后肚子膩歪了要不舒服,又特意拿了些去年積的雪水,泡了壺茶免費送與我解甜膩。表姐你是曉得我的,飯菜粗陋,尚可勉強一兩口。唯獨這茶,我是無論如何也將就不下來的。可著實又盛情難卻,萬般無奈之下,唯有硬著頭皮強喝了兩口。哎,我這金貴腸子果然經受不住如此折騰,前腳剛出店,後腳便當街吐得連膽汁都不剩。嘿嘿,膽汁都吐沒了,豈能不是真餓?」
長篇大論一番解釋,卻仍打消不掉盛英盈眼中的疑光,這位小公主不得不認命的指指盛子蕭:「表姐不信,大可問子蕭哥哥。」
「嗯,自是要問的。」不想,盛英盈竟這般認真,莫說盛徽瀾大大的不淡定,盛子蕭亦吃了一驚,目光直矗矗的落在這個一臉不屑的女子身上,就聽她道:「穆王殿下也餓了嗎?」
「哦,我倒不餓。」趾高氣揚的詢問讓盛子蕭趕緊收起驚訝,回以一個不卑不亢的淺笑。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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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撇見盛徽瀾撅著嘴很是不高興,又不慌不忙的接著說道:「我與徽瀾畢竟有所不同,她餓我不餓也在情理當中。」
盛英盈並不買帳,冷冰冰的臉,寒氣襲人。盛子蕭只好將話挑明了說:「穆王府不過小小郡王府,日子過得不如諸位講究,想必曦月公主也是有所耳聞的。可徽瀾是養在皇後宮中的孩子,又最得父皇寵愛,吃穿住行豈能不是北慶國最精緻的?一個把最精緻的日子過成了習以為常的公主,焉能對一桌不甚精緻的粗茶淡飯生出好感?」
「你這話說得再冠冕堂皇,也難掩你對陛下皇后的不滿。穆王殿下,你心裡莫不會一直認為陛下在苛待你吧?」
「曦月公主請慎言……」
「表姐!」盛子蕭還沒有生氣,盛徽瀾已經急到跳腳:「你明明知道父皇對子蕭哥哥一言一行看管得最是嚴格,你還這樣說他,豈不是要害他?」
「徽瀾,不許胡說!」盛英盈一聽,臉色大變:「陛下何時對穆王一言一行有過看管?」
「可……」
「閉嘴!」盛英盈眼中騰起一股潑天怒火:「陛下寵你,你也不能恃寵而驕,言行無忌!你給我記住,你是盛朝的慶陽公主,是皇後娘娘唯一的嫡皇女,你說出口的每一句話都有被奸佞小人誣陷是皇後娘娘之意的可能。」
「……」
這一呵斥,如當頭一棒打醒了我們的慶陽公主。
只見她神色慌張的勾下頭去,心裡暗道:的確,自己除了是盛帝的公主,亦是黎皇后的獨女。盛帝或許會因父女情不忍降罪自己,卻未必會顧念夫妻之情,不對黎皇后發難。畢竟,因血脈親緣牽連而慘遭廢后的例子,諸國多少皆有過。
意識到自己犯下這麼嚴重的錯誤,盛徽瀾嘴都不敢癟了,立刻用乖巧又溫順的眼神望著她這位氣度不凡的表姐。因為她很清楚:在盛英盈面前,對錯誤最深刻的認識與反思,就是乖乖讓她訓。
盛徽瀾很好的做到了這一點。
「穆王既不餓,忠王府便不勉強留客了。」盛徽瀾的口無遮攔讓盛英盈有心結束這場隨時都會替皇後娘娘招惹麻煩的見面。
可皇帝不急太監急又有什麼用呢?
「啊?表姐……」盛徽瀾一個跺腳,眼見是又要開炸。
盛英盈心口一緊,剛要出聲制止,卻被盛子蕭搶先一步:「徽瀾,七哥欠你的這頓晚飯,日後定會換個別的補償你。」說著還不忘沖這個同父異母的妹妹搖了搖頭:「你就莫要再為難七哥了,好嗎?」
盛英盈一愣,臉色少有緩和。盛徽瀾則咬了咬唇,少頃,很不情不願的回了句:「好吧。」說完,眼眶一點一點濕潤起來。
盛子蕭一向都是知道這個妹妹的,雖養在深宮,又有一群豺狼虎豹的兄弟姐妹,卻能出污泥而不染。與其將她形容為高高在上的公主,不如說她是個嬌蠻任性心地善良的小女孩。或許正是因為知道,所以盛子蕭更不忍心讓她來趟這灘渾水。便裝作沒看見她的柔善,只管禮數周全的與盛英盈告別,儘管這位曦月公主今日半分情面都不曾給過他,但他還是在臉上掛著一絲淡淡的淺笑去行禮。
回去的路上,盛安一邊駕車一邊替自家主子抱不平:「若真論起來,她忠王府哪有我們穆王府尊貴?是,忠王府有皇後娘娘與黎楚大將軍撐腰,可咱們穆王府也有霓嬪娘娘和戚威大將軍呀?盛安真不明白,主子為何要忍氣吞聲?」等了一等,見身後仍靜悄悄的沒有一絲聲響,忍不住回頭看了幾眼,車帘子遮得嚴嚴實實,根本看不到裡面的狀況,不禁有點納悶:「主子,你睡啦?」
「沒有。」
「那……主子當真不氣?」
「有什麼好氣的,這二十多年不都是這樣過的嗎?」
「可……」
「人當有自知之明,方能安身立命。」
「……」
「盛安,皇后雖也非父皇心愛之人,可她終究是統領六宮的皇后,我母妃不過一小小嬪妾,豈敢與她相提並論?舅父鎮守西疆不假,然一兵一卒皆乃父皇兵卒,豈有以此膨脹與他人斗權的資格?這些話日後莫要再說了。」
「……是。」
(未完待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