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笑酒肆李鶚放浪 宴名士襲美相譏
「不想做上門女婿?你在長安上無片瓦,下無立錐,我把女兒嫁給你,要陪你睡在大街上不成。也罷,你要是實在不樂意這個上門女婿這個稱呼,老身可以在附近給你倆安置一處宅院,但是逢初一十五、大小節慶,你們倆得必須回來看看我這個孤老婆子。」
嵇昀瞪大了眼,手足無措,痴愣了半天,才道:「夫人,您是說,要把薩迪婭嫁給我?」
媽子急道:「敢情夫人說了半天,你才聽明白這一句?該不會是受傷把腦子給搞壞了吧。」
嵇昀確實被這事的突如其來搞得頭昏腦漲,他自知雖對薩迪婭有種好感,但從未動過婚姻嫁娶的念頭,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如何應付。
「我...我還為師父報仇,還要...幫義父...做一件大事,還有回乾元門向施吾真人...」
他期期艾艾地答話,在薩母聽來便是不肯應承這樁婚事。
「你既然還有那麼多事要做,就不要賴在我們這裡,你一個大男人住在女兒家裡,只會敗壞我女兒的名聲,你給我走!」
嵇昀被老媽子連推帶搡給轟了出去,隻身來到大街上。他自打來到長安,城裡的繁華景象均尚未染指,既然無處可去,索性暫且閑逛一番。
長安城依風水玄學而建,皇宮高處北方「紫微星」的方位,有太極宮、大明宮、興慶宮三座宮殿。外城東西南北有二十五條大街貫通,劃分出東西兩市和一百零八坊,東市、西市在平日里是商賈雲集的地方,所謂「西富東貴」,東市周圍多是皇親貴胄的府邸所在,市面上買賣的不乏各種珍奇異寶,西市周圍住的多是平民百姓,雖少了些豪門貴氣但是更加喧嘩熱鬧,從西域來的胡商自長安西門進來,就在西市貿易買賣,這裡薈萃了形形色色的能人巧匠,打眼一看儘是些說書的、唱曲兒的、打把勢賣藝的,四海萬邦的各式貨品琳琅滿目,來往買賣的人流絡繹不絕,值得一提的是,這裡酒肆茶樓多的數不勝數,有些酒樓常年有西域胡姬或當壚賣酒,或歌舞助興,達官顯貴、文人雅士們,免不了時常到這裡來逍遙快活。
不多時,嵇昀便兜轉到了西市,這裡不僅貨品琳琅滿目,而且三教九流齊會紛雜,走街小販叫賣聲、賭坊貨店嘈雜聲、茶樓酒肆笑鬧聲不覺於耳。
嵇昀邊走邊瞧,忽然頭頂處響起一陣風聲,嵇昀聽聲辨位急向後撤身閃過,隨即就聽啪的一聲脆響,一隻酒壺摔落在身前。
嵇昀抬頭看,發現酒壺是從酒館二樓墜下來的,他剛剛經受了一番責罵驅逐,心情正是不佳,因此招惹起火來,急步邁進屋,徑往樓上去。
「好!」
嵇昀正在上樓,忽聽上面傳來一陣歡呼喝彩聲。
上得二樓,見食客們不在酒桌旁圍坐吃酒,而是紛紛圍站在牆邊,一個個伸長脖子探著腦袋,往中間觀摩著什麼...
嵇昀四下巡視,發現只有靠南面的廊上,一位四十歲上下,頭戴冠巾、身穿深色長褂的獨坐男子仍在安然飲酒,其餘人都離席圍觀,還不時鼓掌叫好。
嵇昀心下好奇,便湊過去看:原來人群中間,有一個白衣秀士,左手提著酒壺,右手拿著毛筆,在牆上塗塗畫畫、筆走龍蛇,他手腕蒼勁雄渾,毫無拖泥帶水。一口氣揚揚洒洒數百字的行書,寫的正是白樂天那首膾炙人口的名篇《長恨歌》。
嵇昀看的出奇,他雖然讀書不多,粗識文化,但眼前文字凜然有浩瀚之氣直透心房。
白衣秀士揮墨如煙,眾人連連拍手稱讚。秀士放浪形骸,仰天狂笑數聲,隨即提起酒壺咕咚咕咚暢飲起來,待一壺酒喝乾,腳下已經是悠悠蕩蕩、站立不穩。
「原來和老頭子一樣是個酒鬼...」
嵇昀見其醉酒之狀,心下念起師父太叔髦,由是對其酒後狂狷亦不想多作計較。於是轉身待要離去,此時,白衣秀士見壺中酒盡,抬手便把空壺往窗外丟了出去。
說時遲那時快,嵇昀眼亮身疾,三步並一步,魚躍而出。半空中伸出左腳,腳尖一勾將酒壺踢將上來,牢牢握在手中。
「好身手!」
眾食客見嵇昀亮出功夫,紛紛鼓掌喝彩,嵇昀聊作回笑,繼而斂容朝秀士正色道:「你這個人真是欠打,剛剛一酒壺下去險些叫我腦袋開花。」
白衣秀士酒意闌珊,身體東搖西晃,伸出手指指著嵇昀,嘴上不住地吟誦道:「好為杜康謠,興因瓊露發。奮袂銜杯兀忘形,屑與愚夫論濁清!」
嵇昀本來見他書法精妙,是個放浪形骸的文人雅士,已無意冒犯,但見他神情渾噩出言不遜,心頭好不氣惱,於是手上使出幾分力氣,直接把酒壺攥了個粉碎。
食客們見嵇昀動氣,個個怕惹禍上身,四下里一鬨而散。
秀士也被眼前一幕唬得去了大半酒意,身體往後搖晃兩步,顫巍巍問道:「你要幹什麼?」
嵇昀眼瞼蓋住一半瞳仁,有意壓低聲音:「過來。」
秀士見過嵇昀手段,雖害怕卻不敢違逆,怯生生地挪動步子走到嵇昀身前,嵇昀忽地把右手高高舉起,鐵拳一攥,作一個要打人的姿勢,嚇的那秀士急忙把頭一縮,雙眼緊閉,渾身顫抖,食客們遠遠躲在桌后、牆角、廊間,眼光注視著嵇昀。
嵇昀微微鬆開拇指、食指,扣成個圓環狀,在秀士頭上彈了一個腦嘣。秀士驚啕一聲,嚇得後退兩步,揉著腦門看向嵇昀,眾食客也大失所望,一時間店內沉靜下來。
「哈哈!」
此時,一陣爽朗的笑聲傳來,打破一時寂靜。
眾人循聲看去,笑聲正是來自廊上那位獨酌的客人,他一聲笑罷,又舉起酒杯,自言自語:「世人皆尊孔孟道,酒後狂狷膽氣豪。向來仁義直中取,非為儒生借酒謠。」
說罷笑罷,仍舊低頭獨飲獨酌。
「難怪人家都說酒壯慫人膽,這個白衣客表面傲氣得很,實際竟是個沒膽量的傢伙。相比之下,眼前這位倒更像是個世外高人。」
嵇昀心下好奇,忍不住走上前,躬身拱手問道:「先生,晚輩嵇昀,不知先生尊姓大名?」
其人離座起身,躬身回禮答道:「不敢,在下皮日休。」
「皮...日休!」
白衣秀士聽到來人自介,神容一時驚訝。
「您...您就是大名鼎鼎的鹿門子,皮襲美先生!?」
「小人一介,何足掛齒。」皮日休擺了擺手。
白衣秀士喜出望外,揖禮道:「襲美先生是江南名士,與江湖散人陸公龜蒙並稱『皮陸』,您的詩詞文章妙理通達、破舊立新,天下讀書人誰人不知公的大名,今日有幸得見,李鶚實在三生有幸!」
皮日休回禮道:「原來就是一代書豪李先生,幸會幸會。適才出言無狀,請不要見怪。」
本來文人之間的吹捧附會是常有的,不足認真,但嵇昀初入中原,哪裡懂得這些事情,自認遇到了兩位高士。好奇且欣喜,恰好被皮日休拉著一同坐下。
李鶚眼光不住地上下打量嵇昀,笑道:「這位小哥年紀不大,但是品正性謙,又文武兼備,實在難得。」
皮日休叫小二添酒加菜,三人圍坐著豪飲,李鶚借著酒意說道:「襲美先生,方才所吟『向來仁義直中取,非為儒生借酒謠』二句可謂佳句天成,只是在下再三思之,覺得其中意旨似乎有所偏誤,公豈不聞『竹林七賢』么?阮籍窮途之哭、劉伶曝褌當屋,哪個不是酒後放闊,卻不能說二人不守仁義之道;王羲之觴詠騁懷,方有蘭亭遺世,張伯高脫帽露頂,才知草聖神傳,子曰:『治世則出仕,亂世則避世』,方今正遇亂世,我等讀書人縱酒放闊一下,正是合乎亂世則隱的聖人之道,我以為無可非議,當然,此乃在下寡陋之見,失當之處還請先生教我!」
皮日休聽了李鶚這話,心裡明明白白,說好聽些是文人間的舌辯切磋,難聽些便是故意扯題刁難,他仰頭笑笑,放下酒杯,答道:「正所謂『治世需能臣,亂世思良將』,昔日姜子牙釣魚渭水,興周八百年社稷,張子房佐策入關,開漢三十紀帝業,此二人沒有一個是唯聖人之道是從的,自古安天下者必兼有文謀武略,絕不是夸夸其談之輩所能做到的;秦始皇行齊桓、晉文之霸道,橫掃六合,平定八荒,漢元帝崇儒抑法、自廢武功,致漢廷衰微,外強中乾。當今世道艱難,正當盼有能之士脫穎而出,力挽狂瀾。那些成天只能垂吟唏噓的腐儒們,自當收斂收斂傲氣,躲在家裡閉門不出為好。」
李鶚本以為拋出聖人的道理,能夠在言語上爭得上風,沒想到反碰了一鼻子灰,心中氣不過,繼而又道:「如先生所說,我等縱酒放闊,乃是垂吟腐儒,自當回家高卧不出,那先生既然通曉世情,明辨大義,此刻便應當追隨我朝天子駕前,為國出力,可先生為何卻也在此指桑罵槐,和腐儒同坐,逞口舌之快?」
嵇昀正襟危坐在二人中間,見他二人唇刀舌劍,你來我往,斗得好不熱鬧,比起戰場上的赤膊廝殺倒更為精彩暢快,心裡說不出的新鮮,臉上卻強作波瀾不驚,一言不發得聽他二人論辯。
皮日休反問道:「長安有祖廟社稷在,天子雖然即將西巡,但廟堂不可一日曠廢,皮某奉旨留京,有何不妥之處?」
「西巡?」嵇昀聽到天子西巡,忙問道:「皮先生,你說皇上準備離京?要去哪裡?」
皮日休疑惑道:「怎麼了?嵇兄弟,你對朝廷的事也很掛心?」
嵇昀道:「不,我是想知道,田令孜...哦不,晉公是不是也要隨皇上出巡?」
不待皮日休答話,李鶚早道:「潼關危在旦夕,皇親國戚、達官顯貴們都要離開長安西行避難去了,田晉公當然不會例外。」
先不說田令孜離了長安,難尋下落。只說潼關,有成將軍把守能保一時無虞,等壽王殿下搬來救兵,就能打退叛軍,可皇帝和官員們卻突然要放棄長安出逃,難道潼關戰事有變?嵇昀心裡惴惴不安。
「嵇公子!嵇昀公子!」
忽然,街上有人高喊他的名字。
「誰會這麼叫我?」
嵇昀趴在欄杆往外瞧,發現是薩母身邊的老媽子,正神色緊張地滿街尋人。
「我在這兒!」
媽子見了嵇昀,喜出望外,顧不得歇口氣,隔著街道朝嵇昀喊道:
「嵇公子!大事不好了!」
「發生什麼事了?!」
「小姐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