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0章 深淵
——謝淙一早算計好一切,甚至在他們重回銅京島時,刻意安排一場過去的結界幻境,用以藏匿方焉留存至今的業生妖印,為此謝淙不惜耗費數十餘年的漫長時光,幾乎所有的勞碌奔波,都是為了挽救謝恆顏岌岌可危的性命。
但謝淙唯獨未料想的是,於他離家遠行的這段日子裡,謝恆顏同是在外流浪多年,致使一具原就破碎不堪的傀儡木身,更添數不清的新傷舊傷。
事到如今,骨針已無法再起到任何形式的保護作用,康問那一劍貫穿謝恆顏的心口,幾乎是將整道業生印一齊劈得粉碎。
儘管這一路走來,印斟嘗盡所有的補救方法,而謝恆顏強忍傷痛支撐至今,儼然已是氣數將盡,再加方才一番毫無遏制的慷慨陳詞,終於力竭倒地,不堪重負地閉上了雙眼。
「好一個同生共死,同生共死啊!原這一具木身傀儡,也能養出真感情來的?」容十漣聞得此言,不禁撫掌大笑道,「既如此,我三人又是朋友一場,我豈不肯遂了你們的意願?」
說畢手中鐵扇一揚,鋒利扇尖直抵傀儡脖頸喉間,而另一手強行掰開他的五指,幾乎不費吹灰之力,便將那完整的妖印搶奪了回來,轉而置於她自己手心,上下細細打量了一段時間。
「這是方焉的業生印?」容十漣深吸一口氣,后又自問自答似的點頭,只道,「很好,很好。原我先大哥一步停船靠岸,特來此地尋你二人,沒想竟還有如此意外的收穫……」
謝恆顏驟然睜開雙眼,此時無聲中,恰與印斟焦灼萬分的面孔相對,印斟似做好了準備與容十漣搏命,但謝恆顏輕輕搖頭,即及時制止他的下一步舉措。
「這麼些年也都去了,方焉這不老不死的怪物,只要它還活在世一天,我縱是一刻也不得安寧。」容十漣不禁揚聲笑道,「——整整三十餘年呵,我這短一輩子,不是縮那怪物的陰影籠罩下過活,就是在大哥的壓制下喘不過氣來……他何曾將我這小妹當人看過?」
容十漣顫抖的聲線一頓,復又望向印謝二人,繼續說道:「不過放心好了,我不會將你交給大哥的。但凡容府的人都知曉,我大哥眼裡容不下沙子,若往後我在平朝城中常駐,多半只會礙了他的眼睛……如今有了方焉的妖印在手,我倒什麼也不必怕了,直待時機成熟之際,我便攜了這印回永村去——」
「……」謝恆顏驀地抬頭,近乎帶著驚悚的詭異神情。
她說……回哪裡去?
「納哥那副急性子,只怕早已等不及了。」容十漣說此話時,竟無端泛起一絲澀意,「等我處理了這怪物的妖印,再同你們,同容府做個了結,終有一日,也是該放下這一切,重回海島尋他去了。」
謝恆顏空洞的杏眼徒然偏轉——只那一刻,望見的卻是銅京島的深夜時分,廣闊無垠的灰藍色天空,在那朦朧無數霧靄的遮掩之下,幾乎不存一星一點細碎的光影,而這所有的一切,都融入這觸不到底的混沌夜裡,偏是如何也無法尋見結界最終的邊界。
但此時謝恆顏唯一聯想到的,並不是容十漣手中那枚屬於方焉的妖印,也不是在他消失后的同時,損毀的結界應當如何。
他是突然想到,遠在一年以前,某個平淡無奇的寒冬夜裡,永村海島上的冰天雪地,以及溫暖如春的木屋之內——謝恆顏靠著印斟的肩膀,兩人依偎著坐在窗前,窗外也是像這樣一望無際的灰藍色天空,他們什麼也不做,什麼也不想,在每一個瀕臨死亡的日日夜夜裡,卻比任何時候都過得簡單而幸福。
但那時,他們都在盼望著逃離。
而等真正回到了外面的世界,方知所謂最接近死亡的角落,原來就在腳下,這片血海屍山堆聚而成的破碎土地。
謝恆顏怔怔望著容十漣,在某個短暫而沉默的間隙了,他甚至忘記自己要說什麼。后近是獃滯地怔了許久許久,終於後知後覺地回想起來……原來,容十漣對待烏納,終究也是在乎的。
這就是他們人類常說的……
愛。
不過是因著野心使然,令她獨自在外漂泊了如此之久,此後身心俱疲唯一想要停靠的港灣,也就只有丈夫溫暖而又寬厚的懷抱了。
「可是,已經……不在了。」
可惜的是……自那一刻謝恆顏離開海島,永村外一層結界必定隨之徹底崩塌。之後海島上的所有村民,包括後來沉船之時,消失在巨浪中烏騫等人,多半也伴隨結界的分崩離析,一齊毫無保留地化為了泡影。
「都不在了。」謝恆顏喃喃出聲說道。
「……你在說什麼?」容十漣幡然回頭,不由疑惑地問。
「我記得原來在永村的時候,曾經問過糖水姐姐,喜歡究竟是種什麼樣的感情。」謝恆顏說,「後來你告訴我說,烏大哥救了你的性命,所以你對他一見鍾情,一切都是順其自然的……那時我就一直在想,原來人類的愛情來得容易,可要想摧毀也是一瞬間的事情。」
容十漣擰眉道:「你到底想表達什麼?」
「沒什麼,我想問你知不知道,當初永村海島的那道結界,之所以能支撐數十餘年的漫長光景,完全是依靠方焉殘餘的那一縷魂魄。」謝恆顏嗓音嘶啞,倏而向容十漣道,「可是後來的烏念,乘船離開了那道結界。所以說啊……糖水姐姐,容十漣,你猜失去方焉之後的永村海島,將會發生怎樣的變化?」
此番突如其來的問話之下,容十漣原帶有微笑的一張面孔,終於自那一刻徹底地凝固,僵化,而後垮塌……愈漸換得一副猙獰而扭曲的五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