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聊點有用的
梁憶看著唐永,琢磨他話里的意思。
唐永和文立國的關係,公司里許多人都知道,兩人以前同一家公司,先後跳來這裡,一路走來相互扶持,在同一年進入中國區管理團隊,用他們自己在年會上的話說,「我們倆可以穿一條褲子」,雖是開玩笑,但鐵打的關係可見一斑。
梁憶來公司也很多年了,細細觀察,唐永和文立國風格不同,唐永內斂,文立國張揚,唐永完全職業化,文立國帶著江湖氣息,隨著公司業務愈來愈複雜,的確有多次不同觀點的碰撞,從結果看,文立國經常堅持,略佔上風。
KKC的事情,文立國插手了唐永的業務範圍,最初唐永沉默,梁憶認為他和文立國間已有說法;當KKC出現第一次質量問題的時候,梁憶微微發力,投石問路,要KKC就損失買單,文立國搗糨糊,唐永依舊沉默,這沉默讓梁憶意識到,也許他和文立國之間並沒有說法;之後,梁憶多次示弱,讓KKC放鬆警惕,卻暗下收集證據,準備幹掉KKC,唐永繼續沉默,梁憶覺得,這之中帶著默許;現在唐永看著自己終止與KKC的合作,中間沒說一句話,這種沉默又意味著什麼?
現在這句話,又意味著什麼?
唐永面帶微笑:「工廠那邊原材料短缺,你已經解決了,這是目前最緊急的事情,解決了,你就可以安心休息。」
梁憶暗想:我真的可以安心嗎?
「你這個頸椎問題,推拿也好、針刀也好,都需要持續,一個療程至少也得一周左右吧?趁著這個空隙,休兩天,回來繼續忙。」唐永說。
唐永對下屬,是有領導力的,整體看,團隊穩定,有良好的合作氛圍,細節上看,每年的年度考評,下屬的優缺講得清楚明白。他對梁憶一直很肯定,梁憶吃不准他這話背後有沒有其它意思。
想了想,梁憶開口:「唐總,我本來想今天和文總再彙報一下情況,聽聽他有沒有什麼其它補充建議。」
「你有什麼情況沒說清楚嗎?」唐永問。
梁憶搖頭。
「那現在的結果,KKC出局,AY正式入場,你會讓步嗎?」唐永又問。
「這不是我個人讓不讓步的問題,都是按流程走的,時間也不允許再等了。」
「那你和文總,準備再彙報什麼?」
梁憶的確不知道,但不去說一聲吧,好像也不好。
唐永看出來了,笑著問:「你得罪文總,自己心裡有數吧?你指望什麼?跟他談一通,他不計較了?」
梁憶嘆了口氣:「我不敢這麼指望,但總得給他出出氣。」
「你要討罵,我不攔你,但你得想清楚,這樣做有對自己有什麼用處?」唐永說。
「頂多緩和吧……」梁憶不確定。
唐永搖頭:「我覺得,可能會是火上澆油。」
梁憶微微吃驚。
「所有事情,你是有準備的,你準備了一年多的時間,現在抓住時機,出手又快又狠,用事實、走流程,讓文立國無從反擊,眼睜睜看著KKC涼了,事後他想補救,你卻又慢下節奏,硬生生讓他無處用力。說白了,這次你打了一場越級賽,而且是贏家,這時候跑去他辦公室,他會怎麼想?你還想把事情經過再跟他說一遍,他又會怎麼反應?」
梁憶明白,再說白一點,她動了人家的蛋糕,可又能怎麼辦?總不能指望唐永出面吧?之前不迴文立國電話,讓唐永開口,已經是自己試探的極限了。
「既然是贏家,就保持贏家的風度,不用跑過去給他罵,你又沒做錯。」唐永說。
「贏了上級,有點作死啊,我是怕……」梁憶試探。
唐永擺手:「你是我下屬,沒錯做,就不用怕。當然,你也要給對方點面子,所以,最好的辦法,你消失幾天,等他氣頭兒過去。」
嗯,唐永給自己出了個主意,聽起來不錯,梁憶微微放心;但他始終沒把自己放進去,不落場,堅持在旁邊看戲,防文立國的後手嗎?
如果唐永只是看戲,倒也是好的,就怕拿自己當槍使,用完就放棄。不過,他們倆的關係,已經到開始暗鬥的階段了嗎?
「我只是建議,隨你。」唐永最後說。
這的確是唐永一貫的風格,會給下屬建議,但也給下屬選擇,不會太強迫別人聽自己的;有時候下屬犯了錯,他也相對包容,覺得錯誤能幫助員工成長;當然,如果是十分重要的事情,他會提前說清楚。
梁憶理解,唐永為下屬設置了一個安全平台,就像他自己說的「團隊成長需要成本,這成本有時候就是犯錯的代價」。公司價值觀「為員工成長付出心力」,梁憶覺得,在公司所有領導中,唐永是做得最好的。
所以,梁憶願意出來承擔事情,比如KKC的事情。
整件事,唐永都沒有開口,既然現在說了這話,梁憶覺得自己應該聽進去:「謝謝唐總的關心,說實話,我今天也是克服不舒服堅持著來公司的,如果沒什麼急事,我的確需要再休幾天,回頭我給人事部病假條。」做戲做全套,向來是梁憶風格。
唐永點頭:「那就回去吧,身體健康才是第一位的。」
唐永離開辦公室,梁憶便開始收拾東西,張鵬在大辦公室自己位置上探頭探腦,梁憶當沒看見,經過人力資源經理蔡允的辦公室門口時說:「我還是不大舒服,就先回去了。」故意讓邊上人也聽到,避免他們胡亂猜測。
然後,梁憶離開了公司,走的時候她注意到,文立國還沒進公司。
唐永有沒有其它意思?這個問題還是縈繞在梁憶腦海,許久揮之不去。
如果唐永不想用KKC,為什麼開始的時候不說話?要知道,文立國這次手伸太長了,忍這口氣並不容易。
可如果唐永選擇後退,選擇維持與文立國的關係,那自己一路積攢證據,唐永為何不喊停?也沒提醒文立國?
現在自己重拳出手,過程中唐永並無表態,看著自己徹底得罪文立國,這會兒又出來說這些,真是幫自己嗎?還是其它?
可其它又會是什麼呢?給唐永做棋子,這是自己目前無法避免的,梁憶也並不反感,某種程度,在這個環境中,也是自己的一種價值。過程中梁憶有想過拉唐永下場,但並不容易,唐永畢竟是自己直線老闆,算計他風險太大;而且,他和文立國保持關係,也是自己的緩衝區域。
梁憶思考,又理了一遍過程,沒有漏洞,文立國不能怎麼樣自己,唐永就更不會了,他犯不著幫文立國做白手套,而且剛才的試探,唐永回答很快,不像假的,而且他一貫的為人,梁憶相信他不會。
哼,唐永也是一隻老虎,就算閉眼裝睡,還是老虎,文立國過界了,這才是關鍵!
至於其它,算了,反正眼下安全,就不折磨自己的腦子了。
回憶到這裡,梁憶眼前一亮:「麗莎,我知道今天的話題了。」不去管哪些玄幻的了,聊點有用的吧。
梁憶調整自己,進入狀態,說,「我想聊一聊我的領導,最近我有點看不透他。」
梁憶是花了時間在唐永身上的,平時仔細聽他說話,了解他的思維方式,做事情前清晰他的需求,甚至弄明白他沒有講出口的期待,在「聽、看、想」上面花了充足的功夫,當然,還得完成任務,活兒要漂亮,所以,唐永賞識自己,一路提拔,讓自己成為公司最年輕的副總,沒有運氣,只有付諸心力。
麗莎:「我記得以前我們聊過你這位領導,你看清了,也採取了相應的行動,結果也很不錯,我很好奇,現在發生了什麼,讓你想再聊一聊他?」
是啊,為什麼呢?這次是什麼觸動了自己?梁憶閉上眼睛思考。過了一會兒,回答:「不安全感。」
麗莎:「什麼樣的不安全感?」
梁憶拿出一張紙,在紙上畫了兩個人:「比如,這是我老闆,這是另一個大領導,他們的關係,據說很好,但最近許多事兒,我覺得這個『好』要打引號,我不確定是真好還是假好,所以只能先打引號。我呢,最近做了一件事,得罪了這個人,我的老闆是默許狀態,但是,我怕我猜測錯了,他們倆的關係其實是好的,我老闆的這個狀態只是表面避嫌,那我這事兒做完,可能實際上就得罪了兩個人,其中一個是我的直線老闆。」
麗莎:「聽起來挺嚴重啊?」
梁憶點頭。
麗莎:「但你提到不確定,還有什麼可能?」
梁憶:「當然也可能我的猜測是對的,他們的關係並不好,那我就只得罪這一個。」
麗莎:「這種情形下,你的不安全感來自哪裡?」
梁憶:「被當槍使,最後卸磨殺驢。」
麗莎認真看著梁憶,又問:「還有其它可能嗎?」
梁憶:「也有好的可能,我老闆其實是贊成的,那我就不會有危機。」
麗莎:「我們聊過多次,我了解你,這樣的事情,你在做之前一定考慮過可能的結果,對嗎?」
「是的。」
「那既然都想到了,什麼促使你依然這麼做?」麗莎追問。
梁憶回憶,是的,她想到過這些可能,於是開口:「第一,我的職業習慣,我有自己的做事標準,別人的個人利益我不關注,但至少不損害公司利益;第二,好的可能是有可能的。」
麗莎點頭:「嗯,那現在再看這兩條原因,聯繫之前提到的不安全感,你有什麼新感受?」
梁憶閉上眼睛,思考了一會兒,說:「我的不安全感,來自不確定,都有可能,有好的、有壞的、有非常壞的,我不確定,所以有點不安。」
麗莎:「那今天咱們約談結束,你期待獲得什麼樣的結果?」
梁憶回答:「安,安在,和不確定共存的安在。」
「那結束的時候,你怎麼確定自己獲得安在了?」
梁憶點頭:「我的心會感知到,焦慮、不安這些消失,被安在取代,我能感到她就在那裡。」
「太好了,我看到你在想象那個畫面。」
「是的,想到就覺得舒服。」梁憶說。
「有一個點,我挺好奇的,剛你明確說要和不確定共存,為何是共存而不是改變或者其它?」
「嗯,我想過弄清楚,實際中也做過試探,但要完全弄清楚有點難,我覺得沒必要花太多精力在這個點上。」梁憶想了想,又說,「我覺得,不確定意味著機會,如果一切確定,可能我就不能這麼做了。」
「還有其它原因嗎?」
梁憶又想了想,說:「我覺得,我還是挺相信我老闆的,相信是那個好的可能。」
麗莎點頭:「想象一下,如果一切都清楚,你的做法會有什麼不同嗎?」
這是個好問題,梁憶暗想,思考了一會兒,堅定的說:「我還是會這麼做。」
是的,她還是會這麼做,只不過可能會根據情況,更小心,或收集更多的證據,或準備應對可能的後果。
「我看到你神情堅定。」
「是的,我找到想要的了。」梁憶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