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十六年前的事(1)
夏曆六百八十年,是人君繼位第六年。
夜,夏國皇城裡的秋意極甚。一派肅殺死纏燈火通明的皇宮,任是雕樑畫棟、珍樓寶屋,也被泠泠秋風奪去風頭。
夜涼透骨,來往侍女紛紛裹緊紗裙,遇上提燈巡邏的御前侍衛,皆是低頭頷首,不敢抬眼打量。夏國尚武,縱使在喧囂的秋風裡,金甲銀翎的御前侍衛依舊比婢女高出半個位份。
安靜的殿內,金漆雕龍的寶座上,人君輕倚微涼的椅背,左手捏著一本泛黃的古書,右手搭著扶手,手指輕點在上,一門心思品讀古籍。
「君上,夜深秋涼,不如早回寢宮,元后正候著呢。」一個聲音在人君的耳邊響起,明明是男聲,卻透著幾分女聲的尖細。他手中捏著件虎皮毯子,作勢要為人君披上。
人君將高舉在臉前的古書微微移開,露出清瘦俊朗的臉頰,他穿一身寬袖圓領金線袍,腰掛翠玉,作為一國之主,年紀不過二十來歲,眉宇間卻隱約可見幾道淺紋,想是平常思慮太甚的緣故。
此刻人君沒有答話,只是微微搖頭,不去看那人,也不再看書,而是若有所思地望向殿邊,那裡有扇留了條縫的窗戶。
「君上?」那個尖細的聲音又開口探詢。
「不必,我再坐會。」被稱為人君的男子有幾分厭煩地再次擺手,眼神里皆是霧蒙蒙的幽深。
尖細聲音的主人,是人君最貼心的僕從季長海,他兩打小便在深宮中一同長大,人君極其信任他,掏心窩子的話說過不少。對人君而言,縱然不是生死之交,也該是肝膽相照。
「還在為今日朝堂上的事煩心呢?」季長海又問,雖然人君的心思深似海,旁人斷是難以猜透,不過擱在這貼身僕從、書童、朋友多重角色傍身的季長海面前,總歸是能猜個八九不離十的。
人君聞言沒有點頭,更沒有搖頭,只是將手中的書悄然放在龍椅上,理了理華貴的衣袍,站起身來。
「元后她,仗著寵幸,如今是越來越過界了。」人君輕嘆一句,他知道殿中就他們主僕二人,也不多加顧忌。
「君上,小的倒是有一言,但…不敢說。」季長海拖長的聲音有幾分顫抖,又有幾分猶豫,好像他真的很害怕一般。
人君聞言轉過頭去看著他,臉上浮現出半分笑意,竟有些打趣般地說道:「怎麼?你今天還有不敢說的話了?」
季長海見人君有了笑意,之前臉上的躊躇也一掃而空,立馬換上諂媚巴結的笑容,本就不算上乘的臉,顯得更加擰巴了。
「小的倒覺得八王爺實在小題大做了,元后出生荒國,那荒國就是君上的親家,兩國交好既是元后的意思,也是君上您的意思。雖然八王爺他對您恩重如山,但也不能由他持著如此重的敵意啊。」季長海一邊說著,一邊悄悄打量著人君的臉色。
聽了此話,人君愣了一愣,深深地看了季長海一眼道:「怎麼,你又知道是我的意思了?」
「不是小的妄猜君意,您當初為娶元后,可是跟先君大鬧了一場呢,您要是沒這意思,兩國交好也不能這般順遂了。再說了,這不僅是您的意思,更是天意啊!」
「天意?」人君反問一句,他有些玩味地看著季長海,等著他繼續說下去。
「小的愚鈍,國家大事是猜不透的,只不過人人都說人君是天子,人君的意思就是天意,那這不就是天意所為嘛。」季長海阿諛奉承的本事那是打小練起,二十年溜須拍馬的功力天下第一。
知道季長海是在拍馬屁,人君雖然早已習慣,但也受用,只是喃喃說道:「如今天下太平,我們的國力遠盛於荒國,八王爺其實也是多慮了。不過…」
見人君停住,季長海微微抬起頭來,看著人君。
「不過,他們這一輩人也是跟荒國軍隊在刀山火海里拼殺過來的,有此擔憂也是常情。只是如今元后與八王爺嫌隙已深,日後如何平息紛爭,我也著實頭疼。」人君說罷嘆了口氣,有些鬱悶地一甩衣袖,往前踱出幾步。
正當季長海眼珠子直轉,欲再說些什麼的時候,殿外卻傳來數聲大喊,「有刺客」三個字震耳欲聾,只從四面八方鑽進殿內。
人君聽見這如雷喊聲,心中一驚,不待他有所反應,門卻是豁然洞開,一個黑影剎那間便半跪於他的面前。
定睛一看,來人一身黑衣,精壯有神,腰懸一個碩大荷包,裡面塞滿了黃色符紙,正是排行東極門二代弟子第七位的曹子步。
待人君回過神來,一群侍衛才湧進殿門,將這黑衣人團團圍住,金刀銀劍紛紛出鞘,寒氣深深。
「都下去吧,他要真是行刺,哪能讓你們察覺到。」人君笑著搖了搖頭,對眾侍衛說道。
想必是侍衛長,一個孔武有力的大漢連忙跪下地去,低頭說道:「屬下無能。」說罷,便是起身呵斥著眾侍衛離去。
「曹先生快請起。」人君見眾侍衛離去,趕忙上前扶起半跪在地的曹子步。
「人君,十萬火急之事。」曹子步也不再客氣,站起身來立刻切入正題。
「講。」人君也急忙說道,平日里,曹子步不僅是他的心腹暗探,更是他跟東極門聯絡的信使,平常有事來報,都是提前報請而來,今日橫刀直入,必定事態緊急。
曹子步沒有說話,而是斜睨季長海一眼。
人君隨他看去,登時明了他的心意,連忙擺手道:「但講無妨。」
「元后…要殺八王爺一家。」曹子步正色而言。
話語雖短,卻如春雷入夜。驚得人君倒吸一口涼氣,身形晃了一晃,但他還是勉力站穩腳步,手指微顫著指住曹子步,大急:「何時?」
「明晚子時。」
聽是明日,人君心中稍稍舒了口氣,但仍不敢怠慢,此刻他也無暇去追問細枝末節,只是奮力一拂衣袖道:「請周掌門來,事不宜遲。見到周掌門,你就說…」人君突然頓住,邁開步子在殿中疾走幾步,又猛地回過頭來:「你就說,勤王救駕,刻不容緩!」
曹子步聞言,雙手猛地抱拳,低頭應道:「是!」
話音一落,身影已然沒入天際。
「君上…」季長海剛一開口,卻被人君的連連揮手打斷。
「你下去吧。」人君說罷,憂慮地看了他一眼,長嘆一聲,竟泄了氣般,緩緩走回龍椅之上,步履顯得有些蹣跚。
見人君如此,季長海皺了皺眉頭,嘴上唯唯諾諾地應了一聲,便是低著頭,也看不清他此刻的臉色,只聽得他緩步退出殿外。
人君深陷在龍椅里,他看著季長海離去的背影,眉頭緊鎖,怔忡出神,想到八王爺今日在朝堂上的怒爭,元后如今的毒辣,甚至愈加捉摸不透的季長海,他只覺得背脊有些發涼。
此刻秋風更甚,直颳得殿中的燭火明明滅滅,好似在告訴他,風雨交加夜,就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