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怪力亂神
謝疏影望著陸氏披風上的華麗文飾出神。
此刻的國公府亂成了一鍋粥,根本不會有人關心她謝疏影是不是真的在鬧肚子。
外面賓客是完全知道這件事的實情了,還是被胥國公夫妻蒙上一隻眼睛、只能看到他們想讓外人看到的那些?
她覺得是後者。假如真鬧得人盡皆知,後來阿爹是萬萬不可能同意這門親事的了。
「你剛才說你阿娘教過你『男女授受不親』,是么?」
正垂眸沉思著,胥國公夫人忽然對謝疏影溫言道。
「回夫人,是。」
抬眼處,陸氏的面孔上已經沒有任何的驚嚇之狀,彷彿剛才發生的一切都從她的記憶里抹去了。
「好阿蠻。既然你母親會同你談及孔孟之道,想必你是個聰慧識大體的孩子,那我今天也教你一句好不好?」
「請夫人賜教。」
陸氏使了幾分力氣,握了握小姑娘瘦弱的手腕,「子不語怪力亂神。」
「子不語怪力亂神?」她裝作沒有聽過,咬著每個字複述了一遍。
「是了。孔夫子從來教導他的弟子,君子當正道在心,如果自己不以正念做主而去崇拜鬼神,那就要為鬼神所制。」
「唔……夫人,阿蠻有些不明白。」
「你現在還小,不需要很明白這是什麼意思,但是牢牢記住這句話,一定會受用一輩子的。」
聽陸氏這麼說,她感到脊背發涼,十根手指早就緊張得擰在了一起。
「這世上本沒有鬼神,只有心術不正的人才會捏造出鬼神當成借口,去欺騙那些愚蠢無能的人,擾亂他們的心思,使之與其一同為害。阿蠻,你千萬不能做那種無知的人!」
陸氏瞪著雙眼,眼神里所折射出的似乎是警告,又似乎是期許。
謝疏影從她的言表中覺察出了暗伏的威脅。
不過,一個真正的六歲孩童不會理解這番話的深意,她在大人面前只會害怕,以至於完全失去思考的能力。
故而她顫著聲音含淚說:「夫人,阿蠻不是那樣的人,阿蠻以後再也不會相信鬼怪之說了……」
陸氏掏出手絹,幫女孩擦掉眼淚,拍了拍她的脊背聊以安慰。她無非想假借謝疏影之口去提醒她的父母,國公府春日宴一事,守口如瓶是對他們最有利的選擇,而且幼齡稚童的話,也未必可信。
片刻后,外間的爭論聲戛然停止。胥國公緩步踱進內間,謝疏影起身見禮后,丫鬟便帶她繞道正院後門出去。
她回頭望了望丈許高的院牆,不無心悸。
好只好在,她知道她不是那個站在太陽底下、且唯一觸碰過這晦暗真相的人了。
-
回到謝家后,謝疏影一五一十地向阿娘轉達了國公夫人的一番叮囑。
唐吉群眉頭緊鎖,時有嘆息,顯然是也明白了陸氏的言外之意。
她的女兒是第一個發現這樁醜事的人,所以謝家必然要被他們拉進漩渦中了。
宴會結束后,懷庸侯世子「酒後亂性」一事很快在京都的宅院之間傳揚開來。
不過他們還都以為,和陸澄苟且的人是國公府三小姐房裡的看門丫鬟。這對男人而言並不算多麼嚴重的事,世子頂多淪為深宅婦人笑柄,落得一個「好色」名聲。
那丫鬟是個苦命的。明明她只是在兩個男子的逼迫之下才讓懷庸侯世子進入小姐的閨房。傳到外面卻變成了她吃裡扒外,主動勾引世子與之通姦,主人管教、她不服從,一切都是自討苦吃。她的一輩子都毀在了權貴手中,表白不甘與仇恨的方式唯有自戕。
事發第二天,這丫鬟就悄無聲息地吞金自盡。主人家立刻賞了她一副棺槨,懷庸侯隨即賜了她世子侍妾的清名。
初六的月牙高掛夜空。待父母歇下后,謝疏影央求奶娘鍾嬤嬤陪她到院子角落裡燒些東西給那個丫鬟。
她捧著要燒化的紙在前面走,鍾嬤嬤則一手摟著小主人、一手提著燈籠,亦步亦趨地跟在側後方。
那是謝疏影前世曾為自己嚮往的美滿情愛所作的詩文,如今搜腸刮肚重新謄寫了出來,送給同樣對人世間失望的一位年輕女子。
「嬤嬤,你可知道我寫的是什麼?」
謝疏影兜兜轉轉,最終在院子角落的一棵香樟樹下停了下來。香樟晚翠,百木凋零之時,它依舊繁茂,直到暮春才會謝下紅葉,讓人們注意到它嫩綠的新芽。
「姑娘,我雖識得幾個字,卻看不懂你們讀的文章呀。」
鍾嬤嬤摘下燈籠的銀紅紗罩,準備拿蠟燭點燃詩卷。
少女清澈的雙眸隨搖曳燭火而動。那火映著嬤嬤質樸溫和的面容,心中痛苦的回憶逐漸湧現。
前世謝家被抄的時候,鍾嬤嬤就是在這樣的火光下,抵擋在小主人屋門口,被冰冷鋼刃貫穿腹腔。謝疏影眼睜睜看著嬤嬤倒在血泊之中,自己卻什麼也做不了……
「是血淚,我們女子的血淚!」她攥著那些紙,胸口起伏不斷。拚命咬牙,才能壓低聲音,「今日去的是她,明日就會是我、是你、是任何一個女人!」
嬤嬤被小主人的悲憤神態嚇到,忙放下蠟燭,抱緊她的雙臂,「姑娘怎麼說這種沒來由的晦氣話!呸呸呸……」
在鍾嬤嬤的安慰下平復心情后,謝疏影借著月光和燈光又看了一遍詩文,接著就蹲下來點燃了紙張,任由它們化成飛灰。
胥國公府這個死去的丫鬟她是見過好幾面的,可奇怪的是這時候她就是怎麼也記不起來她的名字。
其實這些詩到底燒給誰,早已經不重要了。
「身後的清名,真是一文不值。就算立了塊漂亮的牌坊,也沒人會想念她們生前的好處。『秦人不暇自哀,而後人哀之;後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後人而復哀後人也。』」
「這位姐姐,如果你能聽到我說話,我希望你從今往後去做一隻飛在天上的鳥兒,每年春天到了,還可以飛回來看看我們……我還有未竟之使命,還有許多事等著我去做,就先不陪你了。我會盡我所能,讓你看到我們不再為人魚肉的那一天。」
自家小姐常懷善心,每次聽說大周哪裡遭了蝗災、哪裡遭了洪澇都會勸說老爺捐糧紓難,每次看見落在地上的雛鳥都會求人救起,連黃梅天水缸里的魚躍出來旱死了也要為它們立墳冢,因此鍾嬤嬤看到她哀悼陌生人的畫面毫不詫異。何況她本就是這個事件的親歷者。
只不過,謝疏影這次有些不同以往的憤慨,好像是要把責任都往自己身上攬,為此也格外傷神。
這段時間,一想到胥國公府的事,她就會受到些刺激,手心出汗。她不讓嬤嬤和阿娘講,畢竟該面對的總要面對,一味逃避只會讓結果更壞。
等到正月十五過後,謝疏影的身體就恢復如常了,也要到國公府陪張三娘繼續上女塾去了。
靠前世記憶盤算著那件案子發生的始末,她們一家離開京都的日子也已近在咫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