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河倉燧
pARt72
木質的城門已然腐朽脫落,二人穿過拱形的門洞,進入河倉城內。
相比敦實的城牆與城樓,城內的其餘建築顯然沒那麼頑強,殘垣斷壁間依稀可見當年屯兵存糧的盛況。
儘管是一座死城,但走起來並不通暢,加上兩人共用一個手電筒,步伐上也得相互遷就,林尋白左右張望,比身為古董掮客的蕭侃興緻更高。
等他們上去通知文物局,就再沒機會大搖大擺地穿城而過了。
環顧四周,河倉城坐北朝南,內部呈對稱結構,越靠近城牆,殘存的建築越低矮,而中央的位置則高出許多。
林尋白邊看邊嘆:「沒想到河倉城居然這麼大,你說燕老闆是怎麼發現地下有古城的?」
「不一定是她發現的。」
「那是……」
前方的蕭侃停下腳步,摸向半截破損的土牆,土牆上搭著一根粗壯的胡楊木,大約是房子的橫樑。胡楊以堅硬著稱,而這根木樑摸起來略顯濕軟,看來暗河水位最高時起碼有一米多,才能將木樑泡入水中。
她搓了搓指尖沾染的泥沙,不急不慢地回答他:「最早發現這裡的人,沒準是沙衛,所以他故意帶警察進魔鬼城,又在裡面兜兜轉轉。」
「你的意思是,他當年拉著我爸兜圈子,是想利用地下城逃跑?」
「有這個可能性。」
沙衛只是個護林員,對千佛洞的壁畫都沒什麼了解,何況是荒廢千年的古城遺址,在他眼中,這裡就是一處用來避難的荒墳野墓罷了。
可惜不湊巧,沒等他找到入口,反倒先成了盲屍。
從目前的情況推斷,沙衛被捕前曾把《得眼林》的下落告訴自己的女兒,那麼沙雪知道地下城,多半也是通過沙衛。
細細想來,沙雪會變成燕山月,跳火車的被拐女孩會成長為技藝絕倫的古董修復師,彷彿都是為了這一天的到來。
因為沙衛不懂,所以沙雪才要懂。
「那你呢?」林尋白斂起嬉笑,面色凝重地叫住她。
「我?」
蕭侃轉身,電筒的光照向地面,淹沒腳背的河水比城外高了近一寸,有一種不真實的清澈。
她低眉瞄了一眼,莫非這裡的地勢越往北越低?
林尋白緩步向她走近,「對,你呢?你義無反顧地跳下來,是單純為了燕老闆,還是和她一樣,也想找趙河遠算賬?」
柳晨光的死,既意外又不意外。
依照蕭侃的脾氣,這筆賬必定要算在趙河遠頭上。
事實亦是如此。
她收回目光,冷冷一笑,「你是擔心我遇到燕子,會和她聯手宰了趙河遠?」
林尋白何止是擔心,他幾乎是篤定好不好!
一個燕山月把所有人耍得團團轉,一個蕭侃足以撂倒一群壯漢,她倆搭檔多年,真要聯起手來,只怕是翻江倒海都不為過。
沒等他說出心中的顧慮,前方幽黑深處,突然傳來一陣怪異的聲響。
「啊啊……咯咯……哇哇……」
像是人的哭聲,又像是鳥類的鳴叫。
聲音沿著斷牆四竄,嗡嗡地鑽進耳朵里,讓人不寒而慄。
蕭侃舉起手電筒朝前一掃,有限的光亮消散在黑暗的盡頭,什麼也沒照見,她下意識摸向胸前的匕首,給林尋白遞了個眼色。
後者立刻警覺,俯身摸向自己的小腿。
兩人稍稍拉開距離,一前一後地循聲走去,雜亂的土牆七彎八繞,完全摸不清牆后的狀況,好在怪音沒隔多久又響了起來。
這一次離得近,蕭侃聽得更加真切。
「哇哇……呀呀……」
叫聲尖銳又慘厲,混合著粗重的喘息。
她想了想,提前把刀抽了出來。
聲音是從一堵圍牆后冒出的,蕭侃側身貼在牆垣的豁口邊,林尋白雙手持槍,小心翼翼地邁進去。
手電筒的白光投向牆角一團黑色的、蠕動的東西。
還沒看清是什麼,那團黑色就直撲而來,林尋白肩頭一沉,不敢貿然開槍,因為直覺告訴他,趴在他身上的東西……
應該是個人。
他想彎腰把人甩下,不料對方的四肢死死將他纏住,狂叫聲在頸邊炸開,震耳欲聾。
蕭侃疾步上前,抬手揮刀。
「蕭老闆!是人!」
林尋白大聲提醒,她快速反手,用刀背敲向此人的後頸。
按說這一下力道很大,足以令人撒手,沒成想那人發了瘋似的,一點痛覺都沒有,不僅沒鬆開,反而掐住林尋白的脖子,朝肩膀狠狠咬下去!
「啊啊啊——!」
林尋白痛得顧不上多想,對著那人的腦袋一通亂捶。
蕭侃曲肘重擊對方的後背,試圖把人拉下來,可那人力大如牛,她越是拉扯,林尋白越痛,肩頭的一塊肉都要被咬下來了。
「砰!」
他空放一槍,試圖震懾對方。
然而這法子對人有用,對瘋子沒用。
情急之下,蕭侃薅住瘋子的頭髮向後猛扯,林尋白的肩頭肉仍被他含在嘴裡,她一刀刺進瘋子的嘴角。
刀尖插進口腔,刀身一擰。
鮮血嘩嘩流了滿手。
再緊的牙關也比不上黑鋼堅硬,瘋子愣是被她用匕首撬開了嘴。
二人一推一拽,終於把瘋子甩落在地。
河水飛濺,瘋子捂著半張臉嘶吼,疼得前弓后縮,扭成一團。
看樣子,他並非沒有痛覺。
林尋白單手壓住傷口,靠在牆邊喘氣,蕭侃拿燈一照,同樣的黑衣黑褲,原來這個瘋子也是趙河遠的保鏢。
雖然滿臉是血,但還是可以清楚地看見,他的雙眼與城牆根下的那具死屍如出一轍——黑色的眼瞳不翼而飛,留下一團肉紅的眼白。
難道他發狂失控是眼睛的緣故?
因為雙眼的疼痛過於劇烈,所以感受不到一般的外力打擊,除非是比眼睛更痛的傷才有反應。
蕭侃不由地蹲下身子,試圖與他溝通。
「你的眼睛是怎麼回事?和你一起來的人呢?」
瘋子在水中翻滾,豁開的嘴角掛在腮幫上,露出血淋淋的牙床,不知是疼得說不了話,還是不會說話,他只能發出咿咿呀呀的怪叫。
「蕭老闆!」林尋白咬緊牙關,艱難地吐字,「別問了……」
「你忍一下,我再問問看。」
他倒吸一口涼氣,嗓音發顫,「我不是催你,是、是……」
蕭侃聽出他語氣不對,當即起身回望。
手電筒的光束為他們圈出一塊虛擬的安全區,而光圈之外,黑白分割的地方,五六個黑影正跌跌撞撞地朝他們衝來。
「嗞嗞……咯咯……呀呀……」
與人打架,蕭侃向來不怕,因為人有思維,出手有章法,瘋子卻不同,根本沒有邏輯可言,與他們交手好比徒手搏熊。
一個勉強,一群免談。
她拉上林尋白撒腿就跑!
本以為速度夠快了,可瘋子的腳力更猛,縱然雙目血紅,依舊步步緊逼,恐怖的哀嚎響徹整座空城,如洶湧的潮水四面而來。
河水不知不覺間淹到小腿,強行拉慢他們的步伐。
「靠!這特么的都是活盲屍嗎?」林尋白忍不住罵道,「要挖我們眼睛去投胎?!」
「不……」
蕭侃搖頭。
這不是盲屍,而是一幅活脫脫的《得眼林》!
心懷不軌的盜匪被剜去雙目,形如鬼魅,發狂奔走,任憑他們如何悲泣,也無法得到救贖,曠野山林,地下死城……皆是他們魂歸之所。
一個不留神,她腳下一絆,差點栽進水裡。
林尋白匆忙去扶她。
只一秒。
打頭陣的瘋子就追了上來。
蕭侃眼疾手快,破空劃出一刀,直接把瘋子的右手劈成兩半。
一個瘋子哇哇慘叫,後面的瘋子撲得接二連三。
惡戰在所難免。
這幾人都是趙河遠的保鏢,本身就會點拳腳,眼下處於癲狂狀態,下手更是猛烈,餓虎撲食般一擁而上,打得那叫一個混亂。
十來只手,十來只腳。
分不清彼此,分不清敵手。
林尋白不再猶豫,該放槍就放槍,一時刀光槍影,連手電筒也不慎飛了出去。
沒有絲毫光源的地下城,黑暗來得徹徹底底。
蕭侃索性憑感覺出手,同時呼叫林尋白的名字,兩人互相回應,以判斷對方所處的位置,濃烈的血腥氣在空中大肆彌散,註定是一番血肉橫飛的慘狀。
他們的目標是脫身,所以並不戀戰,幾個瘋子一被撂倒,就趕緊撤離。
林尋白從膝蓋深的水底撈出手電筒。
防水款,還能用。
白光一照,兩人滿身狼藉。
幸而沒有傷筋動骨,他們相互攙扶,磕磕絆絆地走到河倉城另一端。
邁出城門前,林尋白問:「燕老闆不在城裡,會去哪兒呢?」
根據地理方位,出城后往北,是長城以外的範圍,那是正兒八經的荒漠,東南西北都是路,等於沒有路。
說實話,蕭侃並不能確定方向。
不過她有一個大致的猜想,這裡畢竟是地下,空洞的範圍不可能無邊無際,總會有盡頭,而且河水越來越高,單是地勢低已經無法解釋,他們最好抓緊時間。
「先出去看看,情況不對就上去找胡導。」
林尋白點頭應允。
「等等。」蕭侃又叫住他,「你包里有墨鏡嗎?」
「什麼?」
林尋白一怔。
地底下都黑成這樣了,還需要墨鏡?
一看他的反應就知道沒有,蕭侃扯下脖子上的紗巾,用刀割開,撕成兩根細條,一條給他,一條留給自己。
「把眼睛紮上。」她說。
林尋白不明所以,但照做不誤。
紗巾是擋風用的,輕薄透光,蒙著眼睛也不算遮視線。
走出河倉城,一切恰如蕭侃的推測,前幾百米一馬平川,幾百米后,地洞的寬度逐漸縮減,隱隱有邊際出現。
只是暗河的水位仍在緩緩攀升,大大小小的傷口泡在冰冷的河水裡,不免讓人四肢乏力。
林尋白傷重,尤其疲憊。
神思微微渙散時,蕭侃大喊一聲。
「你看!」
他仰頭望去,東北方向赫然出現一座高台。
與河倉城的城樓不同,這座高台更像一根巨大的泥柱,四四方方,上下齊寬,沒有垛口,也沒有城牆。
林尋白重新打起精神,拉下薄紗,揉了揉眼睛,「那是個烽燧嗎?」
這處遺址保存極好,甚至比城樓還要高上幾分,烽燧的頂端明顯有人為照明,一縷縷光線綻放在幽暗的地底,映著漪漪水流,如汪洋深處孤立的燈塔。
燈光背後,一抹紅色的身影傲然直立。
他不禁打了個激靈。
說過的胡話驀然在耳畔響起。
——和親的小公主年方二八,怨氣極深,死後化為紅衣厲鬼進入河倉城……
蕭侃又叫了一聲。
「燕子!」
林尋白瞬間回神,定睛再看,紅衣女人側過半張清冷的面龐。
果真是燕山月!
***
風蝕谷內。
胡金水抱著半卷麻繩,按照沿途的標識,馬不停蹄地回到他們最後分別的峽谷,疾風迎面而來,吹得人睜不開眼、走不動路,他不得不摳著岩壁的石窩奮力向前。
蕭侃、小林,還有小燕子,都在等他呢!
可窄道中央,密集的黃沙如溪水流過戈壁表層,別說深洞,地面平整得連一絲褶皺都沒有。
胡金水驚得目瞪口呆,趴在地上瘋狂摸索。
明、明明有兩個人跳下去的,明明有那麼大一個黑洞……
怎麼會不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