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洞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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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侃沿著白亮的光束朝前望了一眼。
在一片猙獰可怖的骷髏中,突兀地冒出一顆活人的腦袋,有鼻子有眼有頭髮,叫聲還分外嘹亮。
正是王芳菲!
想來地下除了她和燕子,便只剩王芳菲一個女人了。
很明顯,王芳菲沒有找到趙河遠,或是找到了也不代表趙河遠會管她,總之,她孤身一人漂浮在白骨累累的暗河中。
周遭暗無天日,河水冰涼刺骨。
白森森的骨頭在水中相互碰撞,發出吱吱咕咕的死亡邀請。
王芳菲不想爛在地下,她知道該向誰求助。
不幸的是,蕭侃並不想搭理那對白眼狼夫妻。
如果不是一時心軟救下他們,趙河遠根本不會有機會刺傷燕子,對於王芳菲,她更是仁至義盡,實在沒有再施援手的必要。
她冷冷地收回目光,繼續去夠氣息微弱的燕山月。
畢竟,燕子的身體才是她最擔心的事,但她越是著急,燕山月越是四肢無力,兩人的距離比之前縮短不少,僅有一拳之距。
可這一拳,如隔千丈。
林尋白大聲鼓勵:「燕老闆!你抬抬手,把手抬起來就行了!」
燕山月依舊紋絲不動。
看情形,他們不得不等一等,等河水漲高,把木板托上幾分。
不遠處的王芳菲見無人理會自己,叫得愈發凄慘,「雪兒!你救救媽媽!」她一邊叫,一邊撲騰著向他們游來,「雪兒!雪兒!把媽媽也帶上去吧!」
蕭侃本就心急如焚,又被她如此一吵,扭頭怒罵:「你敢過來,信不信我把你脖子抹了!」
王芳菲一秒噤聲。
嚇得連一根手指頭都不敢動了。
然而木板上的燕山月卻冷不丁地動了一下。
蕭侃大喜,急忙向她伸手,可她顫顫巍巍地撐起半截身體,並沒有回應蕭侃。血紅的雙眼好似穿透了黑暗,她竟直直地看向身後的王芳菲!
蕭侃一怔。
燕山月又從嗓子里發出斷斷續續的嗚咽。
「啊啊……媽……啊……」
那聲音詭異而清晰,讓人難以置信。
林尋白一下子反應過來,燕山月不是糊塗了,而是意識出現了混亂,就像那些失控的保鏢,並非是真的發瘋發狂。
他們的眼睛看不見了,只能用腦內的幻想去填補空白。
沒準在那群保鏢的想象中,他和蕭侃是不速之客,是凶禽猛獸,所以才會條件反射般地與他們展開殊死搏鬥。
換而言之,燕山月的癥狀恰恰是對王芳菲的呼救產生了反應。
錯亂的記憶讓她短暫地變回了沙雪,縱然目不能視,也能記得母親的聲音,記得自己叫「雪兒」。
她眼中的世界究竟是何模樣,旁人不得而知。
也許是六歲時的大雪,她哭哭啼啼地出門找媽媽;也許是十五年前的深夜,她頂著寒風跳下火車。
在無數難熬的日子裡,她渴望父親的庇佑,渴望母親的關懷。
但渴望始終停留在渴望。
燕山月恨王芳菲,恨到骨子裡,恨到只肯稱之為「離家出走的女人」,而沙雪不同,她一直在等待,一直在期盼。
永遠心懷希望。
蕭侃眼睜睜看她抬起虛弱的手臂,朝王芳菲遞了過去,不由地厲聲喝阻。
「燕子!不要!」
燕山月卻置若罔聞。
王芳菲豈會放過這樣的機會,不顧蕭侃的恐嚇,三下五除二便撲了上來,一把攥住那條纖弱的手臂。
「雪兒!我就知道你不會不要媽媽的!你給媽媽一個機……啊!」
她陡然一驚,因為看見了燕山月的雙眼。
那樣的血肉模糊,那樣的恐怖嚇人。
她想抽手,又想要活命,只能硬著頭皮忍受,那副糾結的嘴臉看得林尋白都火冒三丈,蕭侃更是打算跳回河中,直接將她趕走。
可下一秒。
王芳菲突然伸手摸向燕山月的臉頰,輕輕擦拭眼下的血污。
「我的雪兒,我的雪兒怎麼變成這樣了……」
她的聲音止不住地顫抖,彷彿心頭被狠狠扎了一刀。
不,不是一刀。
是比刀更深、更痛的傷口。
三十一年前,她承受了天大的苦楚,才艱難地生下這個孩子,她有過許許多多的怨恨,怨孩子讓她糟了罪,恨沙衛沒讓她過上好日子。
於是,她狠心拋棄了這個孩子,自私自利地享受著美好人生,她自欺欺人地相信,她的雪兒很聰明,肯定會過得很好。
在得知燕山月的真實身份后,她更是沾沾自喜。
她的雪兒就是聰明,就是厲害。
哪怕燕山月將她吊上烽燧,她苦苦哀求,她破口咒罵,但無論哪一種情狀,她都不曾對當初的決定有過一絲一毫的後悔。
唯獨此時,唯獨此刻。
她看著燕山月,看著蒼白面龐上被鮮血侵染的眼眸。
她肝腸寸斷。
她想起那個風雪交加的日子,想起自己在破舊的土炕上疼得死去活來,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當時的她只有一個卑微的念頭——求佛保佑自己的孩子,保佑孩子平安健康。
如今……
如今怎麼會……
她的雪兒明明有一雙漂亮的眼睛,她的雪兒……是因為她嗎?
因為她犯下大錯,才會有今時今日的報應。
那報應也應該報應在她身上,為什麼要懲罰雪兒?
王芳菲緊緊地抱住自己的骨血,滾燙的淚水湧出眼眶,由澄凈的透明變為淡淡的緋紅,她的雙眼正一點點被血色包裹,而她無動於衷。
「雪兒,你別嚇媽媽,你會好起來的,對不對?你告訴媽媽,你會好的,對嗎?」
燕山月說不出完整的字句,卻用盡全力回應她的擁抱。
「嗚嗚……媽……啊……」
假如這個溫暖的懷抱可以來得早一些。
假如這個世界真的允許假如。
菩提樹上的佛眼還會不會俯瞰人間,那些因果,那些輪迴,又是否會如期而至?
答案無人知曉。
等不及河水上漲,王芳菲扶起燕山月,將她的雙手遞給蕭侃。
「快!快拉雪兒上去!」
蕭侃毫不猶豫地拉住燕山月的雙手,與此同時,林尋白分秒不誤地向上使勁,可就在燕山月癱軟的腰身直起的一霎,一股突如其來的水浪從側面傾瀉而來。
下方的三人躲閃不及,徹底沒入泥漿之中。
白骨像箭一般橫射亂飛,裹泥帶沙的水流一路飆升,沒過垛口,直逼城樓。
林尋白咬緊牙關,一鼓作氣把蕭侃倒拔出水,自己也踉蹌著向後摔去。
「呼——!」
蕭侃倒吸一口長氣,瞬間瞪大雙眼。
她兩手空空。
燕子!
她剛剛拉住的燕子呢?!
沒等她爬起身,一波接一波的水浪就再度襲來,巍峨的城樓從河中孤島變為水下堡壘,過不了多久便會完全淪沒。
蕭侃一把奪過手電筒,瘋狂地朝水面照射,但滔滔暗河濁浪排空,哪裡還有半分人影?
「燕子!燕子!」
她不顧一切地跨過垛口,想重回河中撈人。
林尋白攔腰將她抱住。
換作以往,救人的事他必定首當其中,可眼前的水勢撼天動地,早已不是什麼沙漠暗河,而是實實在在的地下洪流!
「蕭侃!你冷靜一點!你跳下去也救不了她們!」
「人都沒了,我還冷靜個屁!」
「你以前說過,人得保證自己活著,才有資格救人,不是嗎?」
「是啊,我特么現在不就活著!」
她的力氣不比林尋白弱,真要拼起命來,林尋白鐵定攔不住她,他只好換個角度說服,「我們先去叫胡導!胡導就在地上,他不是有繩子拉我們嗎?你可以拿繩子去救燕老闆!」
他這麼一說,蕭侃停下了掙扎。
水位仍在不住地上升,連城樓的河水也淹過了小腿,蕭侃逆流跑向另一側,原有的沙堆被水衝散,她仰頭向上看去——
只有黑壓壓的一片。
緊跟其後的林尋白頓時傻了眼。
「洞……洞呢?」
任憑手電筒投出的光暈如何遊走,所到之處儘是幽黑無望。
沒有洞口,沒有出口。
自然也沒有生路。
「操!」
蕭侃啐了一口嘴裡的泥沙,把心一橫,「反正都要死,我去找燕子!」
這下連林尋白也找不到阻攔她的理由了。
然而她剛邁一步,眼前卻驟然一黑,一股莫名的刺痛在眼底炸開,沒有任何前兆,她腳下一崴,仰面栽進水中。
林尋白大驚失色,急忙把她拉出水。
蕭侃雙手捂眼,豆大的冷汗順著額角滑落,墜入滾滾激流。
她痛得面目扭曲。
林尋白一下慌了神,舉起手電筒照向她的臉頰。
白光嗞嗞作響。
不過半秒。
就咻地滅了。
黑暗奪走了他的視野,比詛咒來得更加迅猛。
黢黑的地洞里,廣袤的天地不再有意義,逐漸狹窄的生存空間是他們最後的棺槨,白骨在奔涌的河水中翻覆,奏出悲戚的哀樂。
小腿、腰腹、胸膛……
洪流似地底的惡鬼,一口一口蠶食他的理智,將他推向崩潰的深淵。
蕭侃一把握住他的手。
冰冷的河水中,她的掌心是唯一的溫度,她的握力是唯一的鼓舞。
她還沒有放棄。
他們還不能絕望!
「刀!林尋白!拿刀挖出去!」
他倏然回神,立刻明白她的意思。
趁著上方還有些許空間,他暫時鬆開蕭侃,一個猛子扎進湍流。
暗河裡沒有光,他也不需要光,憑藉對方位的精準記憶,他很快摸索到城牆的垛口,再往下一撈,就夠到了插進縫隙的英吉沙匕首。
水底的漩渦轉得他頭暈腦脹,可求生欲大於一切,更高於人的極限。
他綳著一根弦,吊著一口氣。
如魚鷹衝出水面!
他重新拉住蕭侃,抓住混沌中僅存的一絲確定。
升高的河水是最好的浮力,足以將他推向地洞的穹頂。
沒有洞口,他可以鑿出洞口,沒有生路,他可以挖出生路。
因為他們不該死!
分不清挖的是哪裡,也顧不上挖的是哪裡,他一刀接一刀地鑿向上方的沙地,洶湧的暗流時而沒過頭頂,時而給他半口呼吸。
空白的腦海里只剩一個念頭——活下去!
活下去!
嘩——
黑色的穹頂裂出一道細小的縫隙,久違的光線劈開天地。
浩浩蕩蕩的水波似禁錮已久的巨蟒,含著二人衝出這座幽冥地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