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第103章
裴顯率軍返程,踏入京畿地界,就隱約感覺氣氛不尋常。
大軍出征凱旋,歸程的速度向來不會快。隊伍里攜帶著大批戰俘,戰利品,珍貴文獻,沒有用完的糧草,騾馬托著輜重,都隨著凱旋隊伍一起歸來。
得勝的兒郎們打起旌旗,沿路飄揚的軍旗綿延十幾里,是誇耀戰功,也是宣告天下。
大軍從涼州入關,從賀蘭山脈南麓穿越,越過渭水,洛水,南下京畿。
沿路經過的州府官府和地方鄉紳大擺流水宴席,招待路過的將士,,。聽到了消息的百姓們蜂擁出城歡迎,城外官道會看到擁堵歡呼的人群,大軍夜裡在野外紮營,附近的村落會有百姓自發提著燒酒肉蛋出來勞軍。
但越往京畿地帶,氣氛越安靜。
大軍昨天傍晚進了京畿地界,一切都靜悄悄的,沒有出城犒軍的兵部官員,也沒有夾道歡迎的百姓,大軍凱旋迴京的消息似乎被刻意壓制了。
數萬兵馬在野外紮營休息了一夜。第二天早晨,距離京城西門二十里處,姍姍來遲的京城官員終於出現在裴顯的馬前。
但來的不是兵部官員,而是大理寺官員。出城的目的也不是犒軍,而是宣讀敕令。
——勒令返程大軍在城外原地紮營。
——勒令中書令裴顯不帶親兵隨從,隻身入京,接受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三方質詢。
裴顯在官道中央勒停了馬。
高大的戰馬噴著響鼻,在寬闊的道路中央不耐煩地原地踱步。
裴顯高坐在馬上,俯視面前手拿敕令的大理寺丞,淡笑,「隻身入京做什麼?再說一次?」
大理寺丞嘴巴發苦。
他今天出城,把大理寺下屬的所有官差衙役都拉出來壯膽。烏泱泱的兩百來號人,往官道一堵,看起來氣勢倒也唬人,
但是前方很快煙塵大起,千萬鐵騎奔騰疾馳,黑壓壓若烏雲壓城而來,前不見頭,后不見尾,原地如潮水般左右鋪開。這僅僅是玄鐵騎的前鋒營。
他們在官道上等了小半個時辰,才等到前鋒營將士呼哨著縱馬往左右讓開一條道路,中軍營將士護送著主帥上前。
大理寺丞眨巴著眼睛。
他們是出城包圍了裴中書嗎?他們明明是被裴中書的人馬重重包圍了!
大理寺丞抬袖擦掉大冷天驚出來的滿頭冷汗,乾巴巴解釋說,「裴中書……涉嫌一樁去年的舊案,洗清犯案嫌疑之前,按照朝廷慣例,需得避嫌政務。還請、請裴中書暫時卸下身上所有的軍政職務,原地停、停職,等待質詢。」
裴顯的烏皮長靴輕輕一踢坐騎,高大軍馬噴著熱氣,繞著大理寺丞轉了兩圈,勒馬停步,雲淡風輕道,
「城外風太大,大理寺丞的聲音太輕。本官實在聽不見。再說一遍?」
「……」
大理寺丞豁出去了,扯開嗓子大喊出,「請裴中書暫卸下一切軍政職務,原地停職!等待質詢!」
一嗓子喊得太大,不止面前的裴顯聽見了,大理寺官差聽見了,方圓百步內的玄鐵騎將士都聽見了。
剎那間,無數道銳利視線齊刷刷地聚集過來,從四面八方怒目而視。
兵器出鞘聲接連響起,護衛在裴顯周圍十步以內的將領和親兵齊齊拔刀。
上百道雪亮的刀刃,帶著戰場上沖刷不凈的濃烈血腥氣,瀰漫在大理寺官員們的口鼻之間,刀尖往前,虛虛地抵住他們胸口。
大理寺丞臉上大驚失色,帶領著兩百多衙役官差,亂糟糟後退了幾步。
他們往後退,前方拔刀的將領和親兵們縱馬往前。
還是相隔半尺,刀尖虛虛地抵住胸口。
大理寺丞擦著冷汗,「有話好好說,好好說!」他急得家鄉土話都出來了,「大家莫氣,有事好好商量,不必拔刀喲~」
京城通往西郊的官道方向傳來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文鏡帶領數十東宮禁衛,在雙方劍拔弩張的時刻趕來了。
帶來了一竹籃子大柑橘。
文鏡跳下馬,抱著整籃子柑橘走到裴顯的馬前,雙手捧遞過去,
「殿下吩咐,知道裴中書今日率軍返程,這籃子柑橘是殿下的一點心意,務必要送到裴中書手裡。」
裴顯坐在馬上,視線掃過竹籃里金黃漂亮的大柑橘,微微頷首,示意親兵接過竹籃。
「殿下知道今天城外的事?」
「殿下知道。三堂會審的大案子,牽扯到許多人,也牽扯到了督帥。殿下正在宮裡問話,等相關的人詢問清楚了,就來找督帥當面說明。殿下說,稍安勿躁。」
大理寺丞擦乾淨了額頭冷汗,鼓足勇氣過來說話,「下官是公事公辦,一切都為了朝廷,下官和裴中書並無任何私怨哪。」
賠著笑臉說了幾句,見裴顯毫無動作,又壯著膽子說了句,「裴中書……魚符?」
裴顯摘下腰間裝著魚符的金魚袋,半空里拋了過去。
大理寺丞接了代表***身份的魚符,又賠笑著問,「腰刀?」
裴顯的拇指按在隨身腰刀的刀鞘上,緩緩摩挲不止,
「裴某得了朝廷賜下殊榮,入朝不趨,劍履上殿。入宮也可佩刀。此刀不卸。」
大理寺丞臉都笑僵了,硬著頭皮往下說,「還有官袍,官靴,腰間的犀皮帶……大理寺的規矩,官員停職入大理寺、等待質詢的期間,都不適合再穿戴了……」
裴顯的唇邊泛起一絲涼笑。
「說得好,往下繼續說。官袍官靴腰帶都不適合再穿戴,怎麼不索性把裴某當眾給扒了,光著鎖拿入獄?坐騎是不是也要牽去官衙里賣了?官印在兵馬元帥府里,軍中發令用的私印在裴某身上,是不是都要拿出來?說啊,還有什麼。」
大理寺丞哈哈哈地乾笑,還想說話,裴顯催動戰馬,從大理寺丞身側擦身而過,漠然吩咐下去,
「按大理寺丞自己說的,官袍,官靴,腰帶,全扒了。身上給他留個魚符。」
親兵們才不管這些京官什麼來頭,主帥一聲令下,立刻虎狼般撲過去七八個精壯將士。
片刻之後,大理寺丞身上只剩下一套遮羞的白綢裡衣,在大冬天的寒風裡瑟瑟發抖,含淚哽咽,「裴中書,何至於此啊!下官是奉命行事……嗚嗚嗚……」
背後的官道處又傳來一陣快馬疾馳聲響。
這回來的是幾十名北衙禁軍龍武衛。領頭的不是旁人,正是龍武衛中郎將,薛奪。
薛奪蹲了整個月的大牢,九月關進詔獄,十月里放出來。
他自己都不知自己上輩子拜了哪處的觀音廟,牽扯進了謀害聖人的大案子,不死也得脫層皮,他居然清查無罪,毫髮無傷地放出去了。出去以後依舊領他的龍武衛。
聖人被謀害的案子還未結案,他是涉案之人,不能再守衛紫宸殿。一紙調令頒下,龍武衛調去看守外皇城的詔獄。
今天他也是奉了姜鸞的諭令來的。
薛奪坐在馬上,毫不客氣地斥責大理寺丞,
「殿下吩咐了,你們六部官員如果辦事不力的話,就由我們出面,勸說裴中書隨我等去詔獄待查。」
他冷眼打量狼狽不堪的大理寺丞,「如今看來,果然不行。既然大理寺拘不到人,那裴中書就由詔獄帶走了。」
大理寺丞在寒風裡擤著鼻涕說,「你們有本事把人帶走,上去拘拿啊!讓本官看看你們詔獄禁衛的本事!」
薛奪撥轉馬頭,奔到裴顯面前,下馬牽著韁繩走過去,喊了聲,「督帥。」
他和大理寺丞剛才的對話,裴顯隱約聽到了幾句,神色紋絲不動,「去詔獄?是殿下的吩咐?」
薛奪壓低嗓音說,「督帥放心,看守詔獄的都是龍武衛,咱們玄鐵騎從前的兄弟。」
裴顯的視線掃過路邊站著的兩百來號大理寺官差。
有大理寺丞的倒霉例子在前頭,沒有一個敢和他對視,紛紛瑟縮著低頭,生怕哪個眼神不對,惹怒了面前這位煞星,惹來一身麻煩。
裴顯在人群里找不到一個敢回話的,目光又轉回到大理寺丞的身上。
「說了半日,還沒聽清楚,朝廷到底要質詢裴某什麼案子?」
大理寺丞的聲音都凍得不利索了,哆哆嗦嗦地回話。
「下官真的不、不、不好說。只能告訴裴中書,三堂會審,查辦一件涉及先帝的舊案。下官只是下頭辦事的,裴中書還是和質詢的幾位朝廷重、重臣們說罷。」
「涉及先帝的舊案……」裴顯把幾個關鍵的字眼重複了一便,問身側的薛奪,「入了詔獄,誰會來訊問?」
這個薛奪有經驗。「三堂會審,有大理寺卿,刑部尚書,御史中丞三位主審,下面的大理寺少卿和刑部侍郎陪同審訊,皇太女殿下偶爾過去旁聽。」
裴顯點點頭,「殿下在何處?」
「殿下人在紫宸殿。殿下早上召了末將過去,叮囑說,她去紫宸殿和聖人說幾句話。話說完了,她會去詔獄親自旁聽。殿下說了,督帥牽扯的這樁舊案關係重大,要查得清清楚楚的,請督帥稍安勿躁。」
裴顯沉吟著,駿馬噴著響鼻,在原地來回踱步。他又問薛奪,「詔獄剝不剝衣裳?」
薛奪轉頭沖大理寺丞的方向啐了聲,「看守詔獄的兄弟,不搞刑部和大理寺那套羞辱人的戲碼。進去一句話不問,先剝人衣裳,什麼狗X玩意兒!」
裴顯又問了句,「橘子能不能帶進去?」
薛奪一愣,摸了摸鼻子,「詔獄里不能帶兵器。橘子……隨便督帥帶進去多少都行。」
裴顯把腰刀拋給薛奪,撥轉馬頭,「詔獄怎麼走?前頭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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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午後。百里之外的離宮。
一騎快馬衝進離宮門口,信使滾落馬鞍,送上了急報。
扶辛女官接過急報,拆開掃過幾眼,急匆匆地往後苑花園處奔去,寡淡的面容上浮現出罕見的笑容。
「娘娘,京城傳來了好消息!」
后苑花園的涼亭里,三面放下了擋風帘子,一面捲起風簾,對著庭院欣賞雪景。
兩個身份尊貴的女人,姿態雅緻地坐在涼亭中,對坐喝茶。
「什麼樣的好消息,他被順利拿下入獄了?」
「略有波折,不過還是被順利拿下,送入皇城裡的詔獄了。」
「哼,怎麼是詔獄。大理寺才是我們的人。」
「刑部和大理寺都是京城幾大世家的勢力範圍。他知道,所以他不肯去。因此我們才需要皇太女的助力。」
「東宮皇太女,姜鸞,哀家知道她。她是何貴妃那個***的女兒。她為何會幫我們。」
「母后猜不出?哀家早就知道,她一定會幫我們。卧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除了姜二郎那個廢物,但凡有點野心的人,都容不下擁兵自重的桀驁狂徒。姜鸞圖謀大位,她也是個有野心的人,她的當然也容不下他。」
「何貴妃那***的女兒,也敢圖謀大位?婉兒,你不攔?」
「哀家為何要攔?讓她野心圖謀,讓她登上大位。等她志得意滿,覺得萬事都在掌握之中,她就會開始挑選喜愛的駙馬了。哼,哀家就會讓她嘗到——失去心愛之人,刻骨銘心的滋味。」
「婉兒,開口就是情情愛愛的,太過婦人之見,你短視的毛病是改不了了。按照哀家的謀划手段,哀家會挑撥她和她那個小侄兒,讓他們互相爭鬥,不死不休。」
「母后的謀划果然極好,就是謀劃得太過長遠了,你老人家年壽已高,不知能不能活到她那小侄兒長大的時候。」
「呵呵呵。」
「呵呵呵。」
涼亭里沉寂了許久,裴太后的聲音再度響起,森然道,「恣睢狂悖之徒,不顧血脈親情,下令射殺了我兒,他必須死。」
謝娘娘的聲音也響起,冷酷道,「恣睢狂悖之徒,不顧血脈親情,下令射殺了夫君,他必須死。」
「但紫宸殿那個還沒死。婉兒,你的人太沒用了。」
「不急,母后。紫宸殿那個的病好不了了。上回用的棋子廢了,以後再尋別的棋子,還會有機會。」
「他也必須死。」裴太后喃喃地說。
「他也必須死。」謝娘娘喃喃地說。
肅殺的庭院細雪簌簌,婆媳兩代太后優雅地喝茶。
一陣突兀慌亂的腳步聲劃破了庭院寂靜。
幾個宮人驚慌失措地衝來,「兩位太後娘娘,不好了,不知何處來的大批官兵圍了離宮,剛才京城傳訊的信使被他們抓了,和信使碰面的扶辛姑姑也被帶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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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鸞在紫宸殿找二兄說話。
天子病重,皇太女監國,最近朝堂上大大小小的糟心事都被姜鸞攬下了。
姜鶴望在寢殿里休養,清醒時逗兒子玩玩,顧娘娘貼身服侍起居。臘月幾場大雪,一家三口偶爾雪後去庭院里散步,最近他的身子大有起色,氣色也明顯地好轉。
姜鸞覺得,是時候問一問去年八月那夜的事了。
這天早上,她慣例過去問安,問完了沒走,抱著虎兒逗了一會兒,把虎兒遞給顧娘娘,「勞煩嫂嫂帶著虎兒出去玩一會兒雪。妹妹有幾句話想要單獨和二兄說。」
顧娘娘抱著虎兒,不安地回頭看,姜鶴望安撫地沖她擺了擺手,顧娘娘匆匆帶著虎兒和所有宮人出去。
姜鶴望這些日子雖然閑逸,身邊畢竟來來去去都是人,耳朵里時不時地會透進幾句。三堂會審的事,他知道。
「阿鸞想問什麼,我知道。這幾天都在……咳咳,等著你問。」他咳嗽著坐起身,靠在精細雕刻的床頭木板上,拍了拍床邊,「坐。」
姜鸞坐去床邊,端起新燉的梨子水,舀起一小湯匙,喂姜鶴望服下。
「阿鸞去大理寺問過徐在安了。去年八月那個晚上,徐在安替先帝收的屍。」
姜鶴望喝著甜滋滋的梨子水,嘴裡卻沒滋沒味的。
「留他是個禍患。他膽子小,稍微嚇唬一下,什麼事都瞞不住。當時,為兄也想過除盡在場的所有人……」
說到這裡,嘆了口氣,「想歸想,畢竟是從小認識到大的人,下不了手啊。」
姜鸞聽出他話里的意思,有點吃驚,舀著梨子水的動作便停下了。
那點驚訝的神色被姜鶴望看在眼裡,他勉強笑了笑。「阿鸞被嚇到了?」
姜鸞又舀起一匙的梨子水,繼續喂到二兄的嘴邊,「是有些吃驚,但不至於嚇到。」
喝完了半碗養肺的梨子水,姜鸞放下湯碗,「徐在安說,先帝的屍身上,后心中箭……」
「我下的令。」姜鶴望打斷了她的話。
他性情溫吞,極少打斷人說話,但今天打斷姜鸞說話的語氣卻是難得的急促。比姜鸞問話的速度還要更急促十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