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林婉青走後,莫梓涵陷入了惶恐中,因分不清記憶歸屬而迷茫。
凌宜見她精神恍惚推了她一把,莫梓涵身後隔著石欄杆就是水塘,深潭不見底,她在錯覺間喊了不要,驚嚇至極。
「你好生奇怪啊!」凌宜就那麼輕輕一推,她反應這麼大,她扶正了莫梓涵,正了她的腳步。
在怕什麼呢?難道是後面的水塘。
臉上的表情倒不像是做戲,細密的汗從額間泌出,倒像是真的。
凌宜想,現在的嬌弱與昨晚一副不服輸的樣子大相徑庭,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記錯了她是否真做了鬼臉了。
見她無精打採的樣子,想來必是拿不到昨晚費勁記下所有食材的宣紙,求助了冬雪其實心裡卻知道那宣紙早已被收拾的丫鬟扔出去,知道要受罰了就心不在焉了。
那宣紙也是她手裡的水給潑的......
這麼一想,凌宜目光從水塘處收回,氣反倒是順了,順口問了句,「你怕什麼,你不是從小在漁村長大會水嗎?」覺著現在計較起來沒意思,更何況莫梓涵挂名在張老太太名下而不是闌珊園了。
「我會水?」莫梓涵反問。
「你上次一病,怎麼記性差了這麼許多呀。」連上次問她,與她一起賣身進來的丫鬟姓誰名誰也記不清了。
「嗯......」她憨憨地笑,話卻有些結巴,「可能是.......吧。」她心虛,也從身份糾結的情緒中出來。
「不跟你計較了。」不與下等丫鬟計較,有失身份。
凌宜揮揮手讓她趕緊走,不遠處已有魚肚白,天正要起光了,軒意園的主人也要起身了。
「謝謝凌宜姐姐。」因凌宜將她帶離了石欄杆旁站穩了身子,一碼歸一碼,還是要道謝的,於是莫梓涵開口說道。
凌宜聽了,愣了下,多久沒聽過人道過謝了,她本來是找茬的,現在氣卻是消了,「嗯。」
丫鬟嘴甜倒是真的。
她轉身回了園子,冬雪和另一丫鬟已經在伺候張睿恆的梳洗,他挺立而站,一身暗紅朝服,黑色官帽,俊朗不凡,自帶著優良家世的疏離感,看了她一眼,劃過清冷。
「你跑去哪了,現在才過來。」冬雪問,將手裡換下來的衣物遞給她,屋裡安靜,她低聲問,「你為難那丫頭了?」
「她脾氣比我還大呢,怎麼可能是我為難她。」凌宜不由得聲音大了些。整個屋子安靜只有穿戴衣服的摩挲聲,她們的話不偏不倚地入了晨起冷漠的人耳里。
「哪個丫頭?」
不大不小的聲音,無波動,自從上次在軒意園出了笑話后,凌宜就不再近身伺候。
是不是以為自己在欺負下等丫鬟了,凌宜俯身,想著措辭,「梓涵那丫頭一大早過來尋昨晚的宣紙,我見二爺還沒醒,她在院子里著急要哭,便帶她出去了。幫她還記了幾樣出來呢......」
冬雪嘴角向下彎,聽著這說辭,不去戳破。
「她哭了?」他問。
「哭了,估計是怕二爺罰嚇的。」凌宜說著另一個謊來圓,「二爺心善怎麼會呢。」
「......」
張睿恆沒有再問,看了小廝們一眼,目光悠遠不見落處,雖然他沒有說話,但有個小廝卻心領神會了什麼,不著痕迹地將昨晚書案上的紙卷了起來,拿了出去。
冬雪見自家二爺伏案一晚,現今沒什麼精神。
「二爺,帶些醒神香吧。」
「給我吧。」他系在了腰間,直到小廝提醒時辰,提步而去。
后廚里忙著升灶起鍋的莫梓涵,笨重地舉起鐵鍋,門口的小廝叫了她一聲,看看周圍的人便將衣袖裡的紙塞給了她。
是什麼?
她放下重物,打開看。一道道菜肴,被精細地用筆勾勒,每道菜肴旁還又用小巧的黑墨勾勒了食材的原料。一個雞冠子,有稜有角,還用上了丹紅著色。
怎麼明明是同個雞冠子,卻有這麼大不同呢?
「哎,這是誰給的?」
小廝擺擺手,「天降神仙。」
什麼鬼?
還搞神秘,這是哪路的神仙。小廝默默笑,什麼也沒說,一溜煙地便跑了。
又過了一日,一眾高僧從寺廟被請來,動靜不小地進了張府。
黃紅顏色的袈裟在一片淡綠的山水園林里穿過,到了祠堂,引起了不少人駐足雙手合十念到,阿彌陀佛。
開始的幾日,佛堂里念經吃齋,頌梵音,與每年無異。張老太太也一早就入了佛堂,晨起誦經日暮才回,像往年一樣,風雨無阻,一心向佛。
在外頭的人看來,這就是每年的一件例行公事。
在園裡的人逐漸地對這件事失去興趣的時候,一些知情的下人們才陸陸續續地從軒意園搬東西進佛堂,大門從半掩到完全封閉,並說,只為了不叨擾到各府的歇息和日常作息。
「你說這些高僧有用嗎?」知情的下人們小聲地議論。
「上次一幫道士過來驅了,可你看那大火照起,根本沒用啊。」
「就是就是,我拿著這些東西心裡慎得慌。」一膽小的小廝說。
「笨啊,拿個八卦放身上驅驅邪。」
「哎呀,我趕緊去拿。」
「去去去。」
軒意園的東西不聲不響地在最後一天的焚化前已擺好在塔台中,周圍鋪了一堆的冥紙和符咒。此次的齋戒誦經除了張老太太、張睿恆母親、林婉青及其幾位貼身丫鬟隨伺,並無家裡的男丁在場,蘇家姑娘自莫梓涵被要走後,心裡不舒暢,甚少出闌珊園走動,對這件事情不關心也毫不知情。
負責備祭祀供品的莫梓涵在後廚里忙碌,熬了一個又一個的通宵,研究了各種味道,才陸續地與記憶中的對上號。據丫鬟們傳,今天會焚化了生前她所有的東西,也撤掉她在軒意園的牌位,隨入祠堂。
本來是因為沒有生育而不能進的祠堂,因為做鬼作祟的謠言在府里蔓延,竟遊說到了能進的地步。
她一次次地進出,看見周圍都擺放著她熟悉的物品,內心起伏,留下暗影,中間冥紙鋪排擺著的東西里有她陪嫁的東西,父親給的琉璃珠,母親留下的鑲金玉鐲......
她心裡緊了緊,母親留下的鑲金玉鐲,在她落水那時碎成了塊,下人們都在說那玉鐲有靈性替她擋了災。她也因是母親舊物,儘管碎了她不捨得扔,找了首飾師傅用紅繩又將它修復成了原先的模樣。張睿恆見她,不捨得玉鐲,又請了人打造了一副差不多模樣的,哄她開心。所以那塔台上的是一對的鑲金玉鐲。
她停了腳步,在那堆舊物里看了許久。
「在幹什麼,手腳麻利點。」李媽媽從後頭走了過來,見她擺了果品都慢吞吞的,不甚滿意地提醒,「你這次是將功補過,若是再錯了,就要被趕出府去了,自己都不上點心嗎?」
瞬間,莫梓涵打了冷顫驚醒,「多謝媽媽提醒。」她將果品疊了放上供桌。
李媽媽看到她視線在舊人的衣物上,心想定是下等丫鬟沒見過市面,開了眼界,嘴邊清淺笑,倒沒說什麼,又叮囑別的事情去。
「別耽誤了時辰!」
「謹記。」
這次度化陣勢看起來比上次驅邪還大,佛經已經連誦了幾日,香火燭寶沒有停斷,空氣里瀰漫著一股香。
香聞起來並沒有異常,佛經入耳也無事。
莫梓涵剛開始忐忑,但隨著進出多了,便也放下了防備。
只是看著塔台上滿滿原歸她的東西在三個時辰后將被焚滅待盡,一絲的失落從眼底過......
靜靜地轉了身,四下無人之際,她抹掉了落下的眼淚,她的委屈沒人知道。她的重生,她原以為是好的,讓她有了重來一次的機會,與張睿恆好好地過日子,養兒育女,看錦繡河山子孫滿堂。但面前的事實是他們都並不想她在留在這個世上,希望她儘快地離開。
但這身體並不屬於她,正如她當時也不知道怎麼佔據了這身體一樣,她也不知道怎麼走。
重生后,她都忙著在下等丫鬟里夾縫生長,為著吃食幹了不少活,沒本事也沒有時間禍害別人。
但是,此刻,一想到,他們竟是先想著驅散她的魂魄,沒辦法了再想到度化,如此顛倒無良,她真的很想一把火燒了這堆冥紙,拿回那琉璃珠和玉鐲,不顧身份!
周圍圍著高僧,手裡轉著串珠,除了早午晚各三次的吃食外,根本沒機會去接近。
莫梓涵想了想,轉身出了佛堂,進了后廚。
后廚里,她慢慢地忙,將之前張睿恆要求的餐食一項項地安排好。面前擺著的每一道都是含著她與張睿恆之前的記憶的,做著做著心裡越發難受。
一方面想著供品台上的琉璃珠和鑲金玉鐲,心想張家人冷薄。另一方面,想著這些張睿恆竟然還記得,又有心。
兩個念想在心裡的時候,最終前者戰勝了。
待齋食發放的時候,除了伺候吃食的丫鬟們,她逐一地把做好地供品放在了供桌上,一樣樣地陳列,心裡記掛著父親與母親給她的東西,靠近了那疊了舊物的塔邊。
大部分人都已去了用膳,她用手摸了摸那兩個東西,就像感受到了父母在身旁似的。
待僧人們回來后,她才離開,回到后廚去。
夕陽已落,一陣又一陣的風吹進佛堂里,張府大少爺和二少爺下了朝後,隨祖母的叫喚也到了佛堂來。
「跪跪她吧。」老太太說,收手合十,坐在椅子上念著經文。
張府大少爺應聲便下,大喊道,「弟妹安心,每年定給你供香火,也好好照拂睿恆,安心去吧。」聲音洪亮。
而張睿恆跪了,安靜地磕了個頭,隨身而起。
顯得張家大少爺反而是浮誇了。
「她人呢?」他退到供席后,問,目光輕輕地掃了院落一眼。
不在。
小廝心有領會,答,「我去尋她來。」但他也沒有立刻走,觀察了周圍人的動靜后再去尋來了他要見的人。
視線里,她規規矩矩過來,語音毫無起伏說,「謝二爺,應該的。將功補過,不求賞。」臉氣鼓鼓地,像是遇見了什麼不開心。
他皺了眉頭,問小廝,「怎麼了?」
「姑娘估計累了,睡在了後頭的涼亭里。驚她美夢了。」
哦,起床氣。
隨後他旋緊的眉頭舒展,問「累著了?」他明顯知道她的不妥當,但沒有訓斥。凌宜跟著冬雪站在一旁,自二少夫人去世后,第一次聽見他關心人。不由得正正經經地看了她一眼,莫梓涵,印象中憨厚的丫頭現已經出落得纖體細腰,脫了稚氣,五官都挺好,就是黑了些,臉上帶著疲憊感。
二爺怎麼也不會看上這丫頭的。生前的二少奶奶多美,如芙蓉似的美人兒,她比不上比不上。
兩人相視一眼,互相同了這個想法,特別是凌宜,為自己心裡的荒唐想法感到可笑。
莫梓涵懵懵地被叫醒,邊走邊打了哈欠,熬了幾個通宵,經不住困蟲侵襲睡在了石桌上,被帶到他面前,被這一句關心嚇得抖擻了精神,說,「有點......累。」,話里直白,「奴婢是補過,不敢要賞,二爺的賞賜就給秦媽媽或者李媽媽他們吧。」心裡要的賞賜是另外的東西,但是她只是個下等丫鬟,張睿恆怎麼會給。
她在避什麼?
張睿恆未來得及細想,佛堂的中央,那些僧人加快了誦經的速度,圍著塔台搖著牽魂鈴不斷地走。
很快地,這些東西將要被焚盡。
「身體有些不適,容奴婢先行退下吧。」
「不行!」他說,一下子又冷漠了起來,兇巴巴的。「你就站這,不許動。」冷冰冰的。
對啊,這才是他們熟悉的二爺,應該有些不近人情,生人皆勿近才是,冬雪和凌宜寬了寬心。
為什麼突然這麼凶。
莫梓涵的起床氣退得差不多了,點點頭,知道剛剛說錯話了,趕緊退了一步站在身後。
「你傻呀,你看秦媽媽都拿了十兩的賞銀。」旁邊的丫鬟小聲說。「好歹你也求二爺,到他身邊伺候啊,你看看凌宜,身上的衣裳是新的,多好看啊。」
她看了一眼,他身邊的冬雪、凌宜。
嗯.....
他那麼凶!不稀罕!
現下,院子里,高位放著她的牌位,一堆高僧嘴裡念念有詞,她站在後頭,看不見那明火是從哪裡燒起來的,天空里撒著冥紙。
莫梓涵其實沒有什麼底氣,不確定自己會不會受影響,在眾人都被那束火光吸引的時候,她抬起了自己的右手,在暗裡明火中看見那命線長了些。
奇怪,明明不久前不是到這裡的。
她百思不得其解,而後,她發現自己的小動作落入了張睿恆探索的眼神里,所有人都看著院子的中央,他卻看了過來,臉上眉頭微微隆起,下頜似乎咬著牙用力在忍。她避開了眼神,像身邊的其他人一樣,也閉上了眼睛,跟著嘴裡念阿彌陀佛。
「讓少奶奶安心地走吧。」
「讓二爺的脾氣好些把。」
「月俸再多些,不貪心,一兩就好。」
「一兩還不貪心啊!」有人聽到念叨出來的願望,笑道,心裡也有所希冀。
就在這聲笑聲里還未落下去,有小廝走到主人家面前耳語了幾句,管家的依舊是林婉青,她聽了來人的話,正了顏色,隨後退到祠堂后的小屋。
火越燒越大,隨著那些東西被燒成了灰燼后,莫梓涵的身體也沒出現任何的異常,她長長噓了一口氣。
看來,這些也只是過家家混混飯吃的騙人家當而已。
她剛安了心……
「凌宜!」
僧人開始將灰燼裝壇,背後一陣吵鬧聲,她轉過眼一眼,發現凌宜如羽毛飄落倒在了地上,臉上沒了血色,嘴唇發白。
人群里窸窸窣窣地又發出了些聲音。
之前二少奶奶是不是就是附她身上的?
這火才剛燒盡,她就暈倒了?
莫非她真的是二少奶奶借屍還魂了?
還沒等這些議論聲停止,一人從中轉起了身,表情複雜地看著她,又看看地上的她。
「想必這就是造化了,隨遇而安吧。」一高僧念道,「阿彌陀佛。」
一身黑長衫僵住了會兒,向前邁開了步,眾人紛紛讓道,讓他能走向前,他衣袖拂過她的手背,俯身向下,抱起了一抹素凈白衣的人。
身旁的人已停止叫喚凌宜。
他們就站在莫梓涵的旁邊,她聽見張睿恆轉身對著高堂冷冷開口,目光堅定,黑眸里肯定,「你們也夠了!」
他嘴邊帶著笑,眼裡凄凄愴愴,似是要哭。
睿恆啊......
不要難過。
莫梓涵見他緊了緊抱住凌宜的手,不顧父母親的反對,帶走了被議論紛紛的人。
那背影決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