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執念
腳下紅光一閃,現出一個法陣,數條紅綾自陣中飛起,團團圍繞著凌徹。
那人呵呵一笑,十指生出紅艷似火的長指甲,她的原身竟是個清麗的小姑娘。一身紫裙,上面花紋繁複,鑲著一道道銀邊,披出數條菱紗帛帶,發上並手腳都佩有琉璃小鈴。她靈巧地閃出法陣,雙膝一彎跪下道:「天女,在下冒犯了,凌徹上神如今正好好待在始空域,毫髮無傷,在下欺了天女,還請天女恕罪,」還未等我答覆,她又向尊者道,「尊者,八百年了,您還記得鐘山的百里氏嗎?」
尊者按著佩劍少蒼的手鬆了松,道:「鐘山?」
她用力點頭:「是,鐘山百里遙。」
「那你是?」
「鐘山百里捷。阿遙姐姐托我來請尊者,我尋了尊者近十年,終於尋到尊者了。」
「那百里遙呢?」尊者的神情看不出任何的變化。
「她十年前得了無醫之疾,如今,只剩一口氣了,」她沉默一會兒,一個頭重重叩在地上,「請尊者駕臨鐘山。」
尊者點頭,隨她走了。
他們前腳剛走,凌徹後腳就到。「呦,您老可來得巧啊,早到些,便可瞧見那小妖了,學您學得真像,一絲妖氣也不漏。」
凌徹聽完我給他複述的來龍去脈,無奈笑道:「百里氏最擅易形,況且你也聽見了,百里捷找了老宮近十年,為了用我的形騙老宮,只怕練得不少,你能看出來就不錯了。」
我點頭,道:「神態語氣都很像,但她或許只了解外人面前的你,在我面前你什麼樣子只能靠猜,你這個人,雖說人不大靠譜,但是吧,我說什麼你都會相信,絕不會倚老賣老撒潑耍混什麼的。」
凌徹眉頭跳了跳,咬牙切齒道:「你不會說話就別說!」
我重新斟了茶給他,道:「話說,你們和百里家有梁子?」
凌徹抿了口茶,道:「雖說百里家在妖族裡頭也算是大族了,但跟尊神結梁子還是差的遠了點,有那麼一大截子呢。」
「那百里遙命百里捷苦尋尊者這麼多年是為什麼?那時候我在渡劫,不曉得。」
「八百年前我守著你呢,我又怎麼知道。」
直到深夜,凌徹都睡熟了,我還在尊者房裡等著,綉了小半幅白綾帳子,殺了四局棋,讀了兩卷書後,門外傳來了腳步聲。
我起身去迎尊者:「舅舅奔波一天了,先坐下喝口茶潤潤嗓子吧。」
他欣然接了我遞給他的小茶盞,道:「你也不先問問百里遙怎麼樣了?」
「那……她怎麼樣了?」
「她沒了,我親自送她入了輪迴,」他轉動著手裡的小茶盞,「八百年前妖族八大世家開戰——就是所謂的奪權之戰——鐘山百里氏在那一戰中吃了虧,險些被滅族,自願歸順神族請求相助,還說願意將長女嫁與恩人。」
「然後舅舅被派去相助?」
「不,那天我偶然路過鐘山,一群小妖以為我是百里家的幫手,對我出手,結果全軍覆沒,由此解了百里家的危局。百里家要與我修婚,我拒了,長女百里遙卻以為是我看不上她,揚言總有一天會讓自己配得上我。自那之後,她苦修兩百年,成了妖族數一數二的高手,又重振百里氏,重回八大世家之首的位置,不過……」
我會意,接著他的話道:「不過舅舅還是對她無意。」
他點頭,表示贊同:「百里氏以執念深重出名,上古時期妖族血戰王權近萬年,完全可以說是百里家所致。妖王雪姬被擒那年,江沉掌妖族大權,其餘七大氏族俯首稱臣,只有百里家,寧願隱居也不願輔佐新君。百里家的人為執念生為執念亡,執念沒了,人便沒了。就像百里捷,百里遙一盍目,她便自盡了。」
我突然不知道說什麼好,思索許久,道:「得不到的,便是執念。緣起一時,緣滅一瞬,萬物與我不能都有緣分,若是無緣,不如放手,何必執於一世,苦於一生。」
尊者苦笑:「你倒是看得開。」
「要是看不開,放不下,也活得太累了些。便如凌徹,我母親已去,他也照樣活得瀟洒快樂,也沒見尋死覓活怎麼著。」
「求不得,才能放不下。凌徹已然求得,自然放得下,放不下的,才叫執念。」
「執念終究是執念,執念不是執著,放不下執念,便是自苦,何必?」
他笑嘆一聲,道:「你還小,不懂。」
「舅舅也有執念?」
「誰都有執念,不過時候未到,不懂而已。天不早了,小瀧回去睡吧。」
夜間我自朦朧中醒來,披衣下床倒了一杯茶,忽而望見尊者房內一盞孤燈長明,一人對燈獨飲。是誰讓他念念不忘,深夜難眠?
第二日天剛蒙蒙亮,沉璧便將我從被子里挖出來,抓住我的雙肩一陣亂搖:「殿下醒醒,尊者請您去泛舟。殿下,快醒醒,殿下,快別睡了。」
我揉揉眼,看著似明未明的天色,道:「大清早的泛個什麼舟嘛?且去與尊者講,言我頭痛不適就是了。」
須臾,沉璧又挑了帘子回來了,她的臉色很是難看:「小殿下,尊者聽聞您身子不適,特親來探望。」
「小瀧,」清亮的男聲從她身後響起,「要不要我給你看看脈?」
我一骨碌爬起來,道:「不妨事不妨事,尊者一到立刻好了,神清氣爽。」
沉璧臉上一陣抽搐。
泛舟這種風雅事不知山海雲洲有沒有先例,反正我是沒幹過,不過靜影倒是真的弄出了一條小木舟,不大,能容下一張小几加上兩三個。合歡林里有一條溪流穿林而過,尊者便叫人自源頭處把小舟入了水,備了些茶水點心,把人打發了,與我共坐在小舟中,順水而下,連槳也不用。
他自閑閑飲茶,與我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話,而我晨間起的太早,舟中又輕搖微晃,實在適合打瞌睡,不消一會兒我便倚著舟壁睡了過去。
說來奇怪,前幾日想做夢時一夜無夢,此時片刻小憩卻做了個夢,夢裡我與一位仙君共圍在火塘邊烤火,他問我:「敢問姑娘可願拜我為師?」我一個頭重重磕在地上,道:「蒼天在上,弟子鄉野之人,未受教化,承師尊不棄,收我為徒,弟子定謹奉師尊所教導,身端行正,無愧天地,無愧蒼生,無愧師尊,無愧本心。」
再抬起頭,身前的仙者一身正裝,看向我的眼神幾分不忍:「如今你犯下如此大錯,實在深負本尊重託,師門再留你不得。」我則放聲大哭:「師父,師父,求你聽我解釋,師父……」
「小瀧,小瀧,」我被喚醒,一摸,臉上全是淚水,抬眼看向尊者,只見他臉色蒼白,眼中深深的悔恨與痛苦,他強撐出一個笑容,「船到盡頭了,我們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