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舊事

十一、舊事

產婆匆匆出來報喜,說是個女孩,將小小的被包遞給庄則。女嬰瘦小,連哭聲都是斷斷續續的,上氣不接下氣,一副先天不足的樣子。

庄則眉頭一緊,示意神官來瞧嬰孩。神官撿起地上散落的碎片,站起身,看了一眼女嬰,又一下跪在地上。「如何?」庄則慌忙發問。

「極陰命格,恐難存活。」八字一出,不僅是庄則,連江蕖的臉都白了。

「可有法解?」庄則追問。

江蕖站起,接過女孩,探了探她的氣澤,道:「我知一法,極陰命格在陽氣未入之前,以至親血肉及鎮陰符深埋居所之下,可保平安。」

庄則沉默許久,命人將孩子抱回去:「此事來日再議。」

「君上!」江蕖欲言又止,最後還是淺淺行了一禮,「臣妾先行告退。」

夜色沉重,陰沉的天空望不見一點光亮,一陣寒風吹來,江蕖緊了緊身上的斗篷,身邊掌燈的宮人扶著她,兩個人慢慢地走在長街上。「夫人明知此舉會惹君上不快,為何還要那樣說?」侍女問。

江蕖冷冷一笑,怔怔地望著黑洞洞的前方:「小吟和阿同,當年也是這樣,小小弱弱的,還沒睜開眼,就沒了氣息。」

宮人知道,夫人早夭的三公主與四皇子是禁忌,當年不少大臣還藉機指責夫人善妒無德,遭受天譴。她自小服侍在夫人身邊,夫人什麼心性她再清楚不過,夫人是驕傲任性,像她這種高門貴女,哪一個不是有身份相配情投意合的夫婿,獨她一個,嫁了小族靈蛇族,夫君又懦弱守成,無甚大志向。

「這幾日我閉關,宮內上下仔細照應著,莫出了差錯。」

「是。」

二人就這樣慢慢消失在長街上。

清升殿里依舊燈火通明。月拂強支起身子,去看新生的女兒,女嬰哭累了,正睡著,小臉透著一絲蒼白。「她怎麼這麼弱啊?」月拂一時心疼,淚水漣漣而下。

庄則用指腹拭去她的淚水,安慰她道:「你身子虛弱,故孩子就弱些,長大了就好了。你尚在月子里,不興哭的。女兒,我給她想了個名,叫琦纓,可好?」

月拂點頭,道:「好,阿纓,阿纓……」她喃喃著女兒的名字,昏昏沉沉睡著了,庄則嘆了口氣,望著月拂與琦纓的睡顏,染上一層憂慮。

一連三天,清升殿清凈安然。月拂每日逗逗她的小阿纓,擔心她怎麼像只小貓一樣虛弱。第四天,夫人受斥,被罰在烈日下跪了一天,同時,宮中關於新生的七公主是極陰命格的流言四起。上君大怒,嚴懲傳播流言蜚語之人。

第六日,清升殿一小宮人無意對月拂說出此事,被罰為苦役。

第七日晨起,月拂吞金而亡,懷中的女嬰安穩熟睡,臉上還留著粉紅色的睡痕,妝台上放著月拂的遺書,她說她知道,唯有自己與鎮陰符可以救女兒,她願意這麼做。

第十日,清升殿掘地,秘密安葬月拂骨骸與鎮陰符,同日,夫人江蕖自請遷入清升殿照料七公主,將宮內事務一應推出。

第十五日,上君下詔選妃。

第二十日,上君長子庄成封太子。

僅僅二十日,天翻地覆。

清升殿里,琦纓一天天長大,她不常出去,只偶爾去父君身邊嬉戲,其餘更多是和母親在一處,與母親一起將院子里四季不斷的花折下,串成串,掛在頸上。有時也聽母親說故事,說從前有位姑娘,高門嫡出,什麼都好,偏有個庶姐事事與她別苗頭。庶姐與一小族上君有情,家中長輩便為其訂婚,可庶姐后又委身於一高門公子,兩家愛面子,便成了姻親。家裡人不願背了拜高踩低的名聲,便將嫡女下嫁。人們都說嫡女善妒暴戾,喜怒無常,可她縱有一身高深修為卻從未傷一人,害一命,倒是庶姐,面熱心冷,暗中害了不少人。

琦纓每次聽這個故事都會昏昏欲睡,母親便笑著嘆口氣,教她編花繩玩。

說來奇怪,再入宮的姬妾皆沒有子息,不少孩子都是生而異形,產下即亡。

宮中多年陰氣難除,卻從來沒有探出個究竟。

又不知過了多少年,上君謝世,夫人在上君臨終前只問了他一句話,江芙有什麼好的?

上君笑而不語,他明知江芙其人,可還是懷念了她一輩子,江蕖很好,只是不是他想要的。

江芙要的,是恩榮,是滔天富貴,庄則要的,是溫柔小意,是平淡一生,江蕖要的,是一心人。

若是他不惦記著她,那個她就不會懷恨他,二人不會生疏至此。庄則懼了江蕖半生,他懼她眼裡沒有半點溫度,但臨終前他忽然發現,江蕖對所有人都是笑意盈盈,除了他。

庄成繼位,單純的琦纓不會明白,噩夢已經開始。

那天她誤入上君寢宮,躲在簾幕後,親眼看到一個個如花似玉的女孩在她大哥哥身下淪為行屍走肉,她們眼神木然,沒有一點光亮,只有能吞噬人的黑。第一個女孩初始還帶著嬌羞,以為是真的受了上恩,然後,那霸道的采陰之術折磨得她失聲尖叫,而庄成則粗暴地捂住她的嘴,過不久,她連尖叫都發不出了,只有一起一伏的胸膛還在證實,她還活著。並沒有人改動她們的記憶,只是功法霸道,使她們元神受損,失去記憶。

琦纓慌忙逃走,那一天離她生命終結,還有一個月。

極陰命格一旦被用於修鍊這一禁術,必死無疑。

她自那天被囚禁,清升殿上下連一隻蒼蠅都飛不出。

庄成於她,早就是獵人,剛開始獵人還想一步步麻痹獵物,可如今,獵物已知獵人所為,但還不懂自己其實也是獵物。宮內不散的陰氣愈發濃重,那是萬千少女失散的記憶匯聚而成,故格外陰沉。

那天深夜,她被請上軟轎,前往上君宮中。琦纓面如死灰,燁生,燁生,救救我,她想。

殿內除他們兩人外再無一人,厚重的錦簾讓室內格外昏暗,正中的浴池金為壁玉為底,一股香艷的氣息直衝元神,寬闊的床上堆滿了綺羅,各種紋飾極盡香艷。

庄成眼下有些青黑,他端著一盞酒,仍是從前端方大度的樣子。「這個地方原先是沒有的,那年父君宣五位娘娘進宮,特地修建了這個密室,那一年你才剛剛出生,」他輕輕揉了揉琦纓的頭,似乎只是在回憶舊事,聊著平常的話題,「阿纓,你不知道母親多疼你,她為了制鎮陰符剖了半心為引,她為了你跟父君生分,你得懂得報恩。如今母親已仙逝,你不如報恩給我,只這一次,你就成全哥哥吧。」

琦纓的雙手緊緊握住兩塊浮雕,上面尖利的稜角將手刺破,流出血來。她瑟瑟發抖,哆嗦著說不出一個字來。

「你和燁生,哥哥一定會成全你們的,你聽話,莫怕,莫怕……」他伸手攬住琦纓,琦纓奮力掙扎,還是沒能躲開。

身上的綾羅被撕個粉碎,她仰面倒在床上,用盡全身的力氣去抓撓。疼,深深地疼,直入心底的疼,重重提起,又一次次重重落下。她十指嵌入庄成背上,兩人皆是鮮血淋漓。他身上外溢的戾氣讓她滿身都是血口子。琦纓不知過了多久,似是一生那麼長,恍惚間,她看見燁生站在那頭,望著她笑。

而她,也笑著向他跑去。

窗外,晨光熹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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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雲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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