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 同行者 E3.
四面遼闊,大地漆黑如墨,覆蓋著絲絲縷縷的銀亮雪色。
遠山投下影子,如龐然巨物俯瞰世間。
海拔五千米的岡仁波齊附近,星斗如寶石拋灑漫天,浩瀚璀璨,與爆炸的火焰共同勾勒出這片大小圓石高低嶙峋的亂石灘,和亂石灘下那條極窄的土路上相繼飛馳停靠的數輛越野車。
轟鳴的引擎聲被極遠的風送來。
塵土碎石揚動著,好似呼嘯的旗幟。
最前面一輛越野車停下,四隻輪子還沒落穩當,副駕駛的車門就被甩開,一道裹著臃腫軍大衣的身影跳下來,一馬當先衝上亂石灘:「老黎——老黎!黎漸川!」
黎漸川眯起眼睛,仔細辨認了下這臃腫的大塊頭,才勉強認出來是處里的三位組長之一,專門負責管理接線員的後勤組組長,盧翔。
他身後,同樣裹著軍大衣的高個子,正是處里的處長封肅秋。
黎漸川摟著寧准,口鼻與視野全□□冷與燥熱衝突出的白汽塞滿,腥甜的鐵鏽味在喉嚨里翻湧,但大腦卻清醒無比地泛起了疑惑。
自從他進入處里,過往的一切就都被抹掉了,資料加密,知道他真實身份和樣貌的只有封肅秋、盧翔和盧翔手底下分給他的接線員,許多同他並肩戰鬥過的戰友都不能稱得上認識他——他們認識的只是遊走在多國地下黑市懸賞榜上的L,而不是處里的黎漸川。
無論是按照以往執行任務的慣例,還是之前在首都時封肅秋表現出的態度和透露的信息,處里近期應該都不會和他直接接觸,更不要說在這種時候突然來接應他。
這是極其反常的。
「不是特意來的。」
似乎是感應到了黎漸川的憂慮,寧准略一思考,低聲說道:「應該本來就在附近,其他隱秘勢力的動向你們處里不會不知道,岡仁波齊周圍看似與往常無異,但一定都有暗中布控。」
黎漸川笑了下,拍了拍寧準的后腰,然後高舉起一條手臂朝下用力揮舞:「老盧!在這兒!」
「那兒還有一個!」
他又朝另一頭搖搖晃晃站起來的謝長生指了指。
耳朵嗡嗡的,黎漸川也聽不清自己的吼聲,模糊又遙遠,像隔了幾十層蘸水的紗布一樣。
盧翔以與他目前的臃腫身形完全不匹配的敏捷身手快速靠近著,封肅秋緊跟其後。
路邊一輛輛越野車的車門也全部打開,跳下一群穿著衝鋒衣大棉襖的人。
黎漸川觀察著他們的行動,看出了明顯的部隊訓練的痕迹。
車燈和一盞盞頭燈亮起,射出的光如刀刃,劈開夜色漆黑的巨浪,乘著凜冽的高山寒風而來。
黎漸川也帶著寧准往下走。
經過埃及那一遭,他從God實驗室拐跑了寧準的消息已經長著翅膀飛遍了全球,處里想必早就知道了。
而且上次封肅秋提起寧準時,語氣非常平常,不太像是當初他剛接到任務時從韓林口中聽到的對待怪物科學家的態度,寧准提起處里時也表現得相當友好,所以黎漸川直覺,雙方見上一面,或許是利大於弊的。
兩邊很快碰上頭兒。
一隊便衣戰士奔向謝長生,把人攙扶著拖起來,剩餘的衝去了小院,圍著附近舉起各種攜帶型的儀器,陸續躍進去。
「老黎!」
盧翔晃著頭燈,氣喘吁吁地迎上來。
只看模樣,就知道盧翔這人是個人緣極好,很討人喜歡的人。
圓頭圓腦,還有一雙大小正好的圓眼睛,總是笑眯眯的,並不因眼神靈動而顯得心眼太多,難以深交,也不因能言善辯而給人巧言令色、輕浮無狀的印象。
奔四的年紀,看著也就三十齣頭,是個一眼就讓覺得可靠且極有主意的老朋友。
「怎麼樣,老黎,你和你朋友沒事吧?」盧翔一雙圓眼睛上下掃視過黎漸川和寧准兩人,透出關心和急切。
又有兩個便衣上來,要扶,黎漸川忙擺手示意不用。
「沒事。」
黎漸川道:「沒被炸著,皮外傷。」
封肅秋也走到了近前,鷹隼般銳利的眼睛掩在眼鏡后:「下面車裡有醫護人員,還是要檢查檢查。」
盧翔點頭,平復著急喘,朝黎漸川翻了個白眼,數落道:「你小子當初肩膀穿了個大洞,流了恨不得有半斤血,也跟我說是皮外傷來著。別的甭說,趕緊的,能走不能,下去讓醫生看看。」
盧翔還不是組長的時候,給黎漸川當過兩年的接線員,合作過不止一次任務,絕對算得上是黎漸川的老戰友了,對黎漸川輕傷不下火線、重傷不進醫院這一套實在太熟悉,聽到皮外傷,半點不信。
黎漸川沒法解釋自己因心有牽挂,已經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再不會對這副老胳膊老腿兒漠不關心,隨意扯謊了,只能含糊著。
這時,封肅秋已經越過黎漸川將視線落在了寧准身上。
黎漸川見狀,就要開口介紹雙方認識,再對處長進行一番深刻自我檢討,但不料嘴還沒張,封肅秋就已經面容一肅,率先朝寧准伸出了手,真誠道:「這位就是寧博士吧,久仰大名。」
「鄙人封肅秋,僅代表首都研究所對您無償奉獻的諸多先進研究成果表示萬分感謝,也熱烈歡迎您的加入。」
盧翔也面露驚喜,趕緊伸手:「原來這就是寧博士!歡迎歡迎!一得到消息,咱們研究所上上下下,可都盼著您趕緊來呢,哪知道讓老黎這臭小子拐著天寒地凍地四處跑呢!」
寧准斯文一笑,和封肅秋、盧翔都握了握手,神色坦然從容,儼然一位優秀的青年科學家:「您客氣了。一些小禮物而已,不需要感謝,加入研究所也是我自身所期望的。」
「受人恩惠,豈有不謝的道理?」
封肅秋平靜嚴肅的面孔也展露出難得的笑紋來:「不論您受與不受,我們的謝意可都是不能打折扣的。現在天已經黑了,不宜上山,先在止熱寺休息一晚,明天一早我們再去埡口附近的研究基地。」
「沒有問題。」寧准頷首。
眼看著這仨人聊得友好且火熱,一旁的黎漸川完全就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寧准要加入他們的研究所,還帶來了一些研究成果?
他們不是自從離開God實驗室就一直形影不離嗎?這都什麼時候的事?封處知道也就算了,盧翔怎麼也知道?
寧准大概真是黎漸川肚子里的蛔蟲托生的。
黎漸川的疑惑剛一冒頭,他就已經偏過頭來,看向了他:「你把從實驗室帶出來的時候,我就已經給他們留好了一個大大的驚喜。我這些年所有的研究成果和重要項目都在我登上飛機后被傳輸到了華國首都,作為一個小小的見面禮,和我的簡歷一同去了該去的地方。」
「God實驗室的項目被全部清除,半點沒留。」
「後來我也反思過,可能是我當時行事不周,做得太過囂張,才會讓他們狗急跳牆成這樣,一刻不歇地針對,追殺,連遮羞布都不願意扯了。」
果然,證據確鑿,他綁著寧准逃跑這件事,就是寧准早有預料,甚至暗中安排好的。
而且跑就跑吧,他還拉足了仇恨,險些讓兩人成了過街老鼠,人人喊打。
幸好這肥水也沒便宜到別人家田裡去,黎漸川心理還算平衡。只是沒提前告訴他,等著看他笑話這一點太過惡劣,還是得記上一賬。
黎漸川朝寧准瞥去一眼,暗含秋後算賬的深意。
但卻只是讓寧准那雙彎起的桃花眼笑意更深。
收回彷彿被燙了一下的視線,黎漸川看向封肅秋,正色道:「封處,是我的錯。」
「我並不是對處里或是對寧博士不信任,只是在摸清楚處里的態度和寧博士這邊的情況前,我認為的最佳處理方式就是不透露雙方的重要信息,也暫時不安排見面。」
「具體的事情經過,我會單獨寫一份報告和檢查,等待處里處分。」
封肅秋的雙眼從黑框眼鏡后抬起,沉沉地落在黎漸川身上,仿若有無形的壓力瀰漫。
但只幾秒,壓力消散,那雙眼睛重新笑開了。
封肅秋搖了搖頭,道:「你的處理方式在當時已經足夠好了。任務一開始就沒有說過要讓你將寧博士帶回來,或是對他怎麼樣,韓林給你的態度也比較模糊,算不上正向,你有所顧慮是正常的。」
「咱們處里從不要求任何人泯滅所有私情,只要不影響任務,不耽擱你身上的責任,就沒有問題。」
「更何況,你們這一小撮特殊人員本來就擁有最大限度的自由處置權,具體情況具體分析,處里相信你們的底線。」
往常封肅秋也說過這些話,但從沒有此刻一樣讓黎漸川心中納罕。
這自由未免有點太自由了。
「而且,你在例外里也還算是個例外。」封肅秋又補了一句,卻沒細說。
黎漸川琢磨著要問,正待開口,盧翔腰間的對講機卻突然響了,裡面傳來一個沉穩的男聲:「封處長,盧組長,敵人已經撤退,沒有現身,按照部署,後方已經準備好動手攔截。」
「轟炸現場沒有發現任何屍體,院子下方有一間秘密實驗室,但器材已經全壞了,裡面的大部分資料也都不知所蹤。秘密實驗室和周圍都有輕型外骨骼裝置的活動痕迹,這些痕迹初步懷疑不是遠處來襲,而是早就有人藏身在附近。」
封肅秋看向對講機:「是救世會?」
「應該就是他們。」
男聲道:「從遺留的痕迹看,外骨骼裝置的型號是773隱匿者,正是首都研究所出事時丟失的那一台。」
封肅秋沉聲道:「今晚辛苦大家,和天葬台監測點交接一下,留兩隊人看守,明天基地會有研究員過來詳細調查。」
「是,處長。」
對講機掐斷。
黎漸川回頭往身後望了眼,眉心微蹙。
他們進入魔盒遊戲時,竟然就有敵人窺伺在側,他的腕錶都沒能捕捉到信號。雖然這場遊戲對局在現實里只花了大概三五分鐘,但依然讓他感受到了后怕。
謹慎小心,時時刻刻的戒備,是他獨行在危險邊緣,至今還活著,且能完美完成任務的最大倚仗之一。只是這一點倚仗似乎隨著值得信任的同行者的出現,偶爾會出現一些漏洞。
這並不完全是壞事,世界上從來都沒有哪一根弦能緊繃一世。
過緊太久,遲早會狠狠崩斷。
「封處,我上去看看。」
盧翔拿著對講機道。
封肅秋點了點頭。
盧翔朝黎漸川和寧准一笑,小跑著朝亂石灘上被炸得四分五裂的小院去了。
「行了,我們就別在這兒傻站著了,外邊太冷,先下去,上車裡吧,也讓醫護人員檢查檢查。」封肅秋笑道,「這裡一個是咱們的王牌戰士,一個是咱們的國寶博士,可都得好好稀罕著。」
對封肅秋的安排,黎漸川和寧准自然都沒有異議。
三人在頭燈晃動的光線里走下了亂石灘,到小路邊上了車。
彭婆婆的住處不在正經轉山的道路上,小路極窄,全是碎石,若非這些越野車改裝過,絕對無法出現在這裡。
坐進車裡,隨行的醫護人員簡單檢查了下,依照黎漸川和寧准都頗有些詭異的癒合能力,兩人除了埃及時的舊傷還有一些淺表未愈,已是健康得不能再健康了。
柔軟的座椅墊著,呼呼的暖風徐徐送來。
黎漸川扯開外套拉鏈,看了眼旁邊寧准閉眼小憩的睡顏,心頭莫名地升起了一股久違的踏實感和安心感。
仿若遊子歸鄉。
封肅秋坐在副駕駛,沒打擾他們兩個休息。
不一會兒越野車開動,帶著起起伏伏的顛簸駛向前方,在冰天雪地的高山破開了一道溫暖安寧的縫隙。
同一片遼闊星空下。
彭婆婆在一片劇痛的刺激中醒來,眼皮艱難扒開,望見了一片裹著厚重油污的帳篷頂。
「你受了很嚴重的傷,不要亂動。」
一道口音有些彆扭的女聲從旁邊傳來。
彭婆婆忍痛緩慢地扭轉脖子,循聲看去。
在這頂逼仄破舊的、灰撲撲的帳篷里,一支手電筒被放在地上,照出昏黃的光線。
手電筒旁,一個裹著黑色斗篷,拉著兜帽的年輕人靠著幾塊木頭坐著,正在生火。
彭婆婆從牙縫裡擠出冷嘲:「我受了很重的傷……罪魁禍首又是誰?」
年輕人頭也不抬,聲音平淡道:「當時的情況必須將他們儘快逼退,華國基地的人已經趕過來了。你有防護層保護,不會死。」
彭婆婆喘著氣,冷笑了聲。
「我沒打算投靠你們。」
她又道。
年輕人道:「這些等到了地方,你和長老們去談,不歸我管,我只負責完成我們的交易,或把你活著帶到備用的交易地點。」
聽著這話,彭婆婆莫名有些來氣。
她安靜了會兒,又看向年輕人:「你還生火做什麼?」
「取暖,太冷了。」
年輕人道。
彭婆婆胸口那股莫名其妙的怒火更重了,她從喉管里擠出一道沒好氣的聲音:「……背包里有暖寶寶!」
年輕人明顯一愣,終於抬頭看向了彭婆婆。
手電筒的光勾勒出兜帽邊緣的陰影,和一張鋪滿了醜陋無比的火燒疤痕的臉龐。
彭婆婆沒想到這個來和她交易的救世會成員是這個模樣,下意識唬了一跳,但卻並沒有什麼害怕或好奇的情緒——救世會的那幫怪物向來如此,古怪無常,還酷愛以改造為名的自殘,斷胳膊斷手,臉上身上燒圖騰,都是家常便飯。
這人這樣的樣貌配合古里古怪的行事作態,確實和救世會那幫怪物一模一樣,至少她不用擔心又落入了別人手裡。
年輕人似乎沒有和她多做交流的慾望,只起身拎過背包,掏出一堆暖寶寶給自己和彭婆婆貼上,然後繼續去生火。
顯然,她認為冬天的岡仁波齊即使有再多的暖寶寶也是過不了夜的。
彭婆婆閉上眼,懶得再理會她,沉下心神思考起自己如今的處境。
走到這一步,絕不在她的計劃之內,也絕非她最初所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