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 謀殺 E3.
「寧先生自己耍的戲法,也能忘了?」黎漸川扶著門,隨意笑著,狀似無心地繼續問道。
寧永壽細小的眼睛一眯,故作清正地挺了挺脊背:「唉,曼晴小姐聽說來著,我前年是決心戒大煙的,當初豬油蒙了心,被人哄騙才染上的,我是不情願的。如今呢,戒,倒是戒得差不多了,只是腦子不如從前清楚,遠兩年的事都記得不明不白的。」
「況且假死類的兇案在鎮上又算不得稀奇事,時不時就有冒出來的。曼晴小姐多住些日子,也就曉得了。」
黎漸川訝異挑眉:「鎮子上攏共這麼些人家,要常有這種事,近幾年下來,豈不是家家都是鬧過的?」
寧永壽擺擺扇子:「算不上。」
「朋來鎮叫得上名號的不多,叫不上名號的可是太多。而且,我是記不清了,但聽府里管家說鎮上接二連三鬧起兇案,也不過只有兩三年。就這兩三年的險惡,已讓人把原先長長久久的安定日子都給忘乾淨了。」
「所以依我看,若真要算起來,假死過的,也就占上鎮里人家的三成不到。另外三成,是實打實的兇案,確鑿地死了人的。」
他露出了一副細細琢磨的神色。
「那還剩下四成,算是平安無事的?」
黎漸川道。
「有平安無事的,也有枷鎖上身的。」寧永壽滿不在乎地笑道,「在這兒不就是那麼些事嘛,殺人或是被殺,跳不出去的。一潭子濁水裡,怎麼挑得出一條清白魚?」
「如我寧三這般的踏實為人,鎮上絕沒有二個!」
他總是忘不了誇耀推銷自己,除關鍵信息外,話里的水分大得很。
話說到這裡,寧永壽突然一頓,黑豆似的眼珠轉著,掃過黎漸川極標緻的肩腰臉龐,貪婪之外透出兩分疑色:「我看曼晴小姐的書,只談陽春白雪,對市井之事不感興趣,怎麼忽然對鎮上的兇案有了好奇?」
黎漸川既然打定了主意要探聽消息,那自然是思忖好了應對旁人起疑的法子。
「寧先生讀過國外的偵探小說沒有?」
他把話語推向了矮櫃里寥寥的兩本外文書:「來到朋來鎮,聽了這裡的事,我便總想著也寫上一寫,開一份新稿子。才子佳人的情緣寫多了,就和日日大魚大肉一般,膩著,換換口味也不錯。」
「更何況眼前就有現成的素材來取,也不須費事。」
寧永壽疑慮頓去,忙捧場道:「曼晴小姐的新書,還是朋來鎮的事情,若真出了,寧某一定虔心收藏上!」
摺扇一搖,又打蛇隨上棍地補充道:「若需取材,曼晴小姐儘管來找我便是,我你是知道的,白日里大多在公寓中,沒甚麼大事可忙,隨時都能與曼晴小姐細聊。若是曼晴小姐需要,不如我們每日定一個時間,坐一坐,喝喝茶?」
「我習慣自己看看,每日相約就不必了。」
黎漸川拒絕道。
他暫時不打算為王曼晴這個身份建立一個固定的消息來源,而且,以王曼晴的性格,能與寧永壽耐心詳談一兩次就已是極限了,再多,不是惹人疑心,就是惹寧永壽賊心了。
於是他只斂了笑,冷淡垂了垂眼,道:「曼晴感謝寧先生今晚的好心告知,若寧先生有空,明日中午我請寧先生吃一頓飯,聊表謝意。只是鎮上的情況我還不太了解,有名的酒樓就還需寧先生去選了。」
「哎呀,這!」
寧永壽眼珠子瞪大,受寵若驚:「曼晴小姐這可真是太客氣了!照顧曼晴小姐是寧某自己樂意的,當不起謝,曼晴小姐如此可是把寧某當外人了!」
黎漸川抬眼,目光清亮地直視著寧永壽的眼睛:「曼晴與寧先生萍水相逢,縱有點交情,可不還是外人嘛。」
寧永壽怔了下,笑容一僵,明白看出了黎漸川劃出的界限,眼底透出顯而易見的失落。
但到底是年歲不小,世情也經得多了,寧永壽的情緒只有一剎,眨眼就收拾了起來,啪地合攏摺扇,臉色正了些,似真似假地惋惜笑嘆:「曼晴小姐是白雪似的人物,倒不會為了朝我打聽秘密,把我高高吊起來。」
黎漸川一聽便有種直覺,這局遊戲定然曾有玩家來過,且不像他最初經歷的那些副本一樣,曾被抹除痕迹,循環重啟,而是和切爾諾貝利差不多,在時間和劇情上一直往前推進。
莫非這就是低端局和高端局的差別之一?
沒有太多依據的琢磨著,黎漸川又彎起眼睛,露出一分帶著疏離與洒脫的真心笑容:「若寧先生遇到會將你高高吊起的人,那曼晴勸你,還是離得遠遠的為好。」
「無論是朋友還是夫妻,真心總要真心換。」
「用手段打聽秘密倒不可怕,可怕的是戲耍人情,不擇手段。更何況,寧先生又有什麼秘密能需要我來打聽,取材入書的?」
提起真心,寧永壽不禁露出幾分尷尬之色,訕笑道:「曼晴小姐的良言,寧某受教了。說起秘密,我這人實在是沒有秘密,我二哥便常說我這人沒有神秘性,一眼就讓人瞧個通通透透的。」
「那些來吊著打聽的,上海的舞女,錢塘的戲子,縣城路過的大家小姐,想聽的總不能是寧某幾歲尿床的糗事吧。」
「不明白,想不明白。」
寧永壽滿臉不作假的詫異困惑,陣陣咋舌。
其實黎漸川也認為寧永壽身上必有秘密,他說的那些人也極可能是來試探的玩家,但按黎漸川自己的觀察,寧永壽這秘密應當是他自己都不太清楚,或沒意識到的,就像所謂的假死兇案一樣,單純去問只怕是問不出,還要一步步從副本未顯的劇情以及鎮子上的蛛絲馬跡來看才行。
談話時間已經不短,總在門前立著也不像樣,黎漸川正要謝客,三樓的木質樓梯卻忽然傳來一陣嘎吱輕響,伴著輕快又穩重的腳步聲。
一道瘦高的身影出現在樓梯口,自陰影里走上來。
這是個約莫二十來歲的年輕男人,穿淡青綢袍,戴一頂輕薄的禮帽,提著一摞被油紙包好的書,鼻樑也細長,駝峰上架著一副玳瑁眼鏡,清朗溫潤的書卷氣很濃,乍一看便是一位儒雅君子。
「是學智呀。」
寧永壽的話音率先響起,他明顯認識此人,語氣稱得上熟絡友好:「這麼晚才回來?」
「寧老闆,曼晴。」
被喊作學智的人走過來,微笑著道:「去了書齋,一看古籍就入了迷,忘記時間,出來時又趕上鎮上落小雨,就只能邊躲邊走,遲一些了。」
長袍與帽子確實都有些濕痕,遇雨這話應該不假。只是這人必定不單單是只去過書齋,旁人五感普通,或許聞不出來,但黎漸川在這人到了近處的瞬間,便隱約嗅到了他身上飄來的脂粉香氣。
不濃,極淡,甚至被雨氣完全壓了下去,可也必然曾是切近地接觸過的。花樓里的胭脂水粉沒有這樣素凈,但又不像是王曼晴梳妝台上那些昂貴的味道。
在做偵探方面,黎漸川也算是老手了,任何一個值得注意的人物,任何一點值得注意的細節,他都不會輕易放過。
「學智倒是即便來給姊妹探病,也都不忘用功。」
寧永壽頗有些酸溜溜地道。
黎漸川聞言心中一動。
探病。
看來這位學智大概率也是來看四姨太的,怪不得他稱呼王曼晴為曼晴,顯得過於親近,兩人估計也是熟識。
學智一副羞慚表情,搖頭擺手,旋即忽然想起來什麼一樣,朝寧永壽道:「寧老闆,我上樓來時瞧見寧宅的下人在門廳打轉,像是來尋你的,問我,我說不知,卻不想你在樓上。」
寧永壽聞言,連忙拱手告辭:「家裡小事不尋我,定是我二哥又健忘,找不見賬本之類了,我得回去看看,學智,曼晴小姐,咱回見。」
說著,便要轉身下樓,邁出兩步,又哎呀一聲,回來把匣子撂下:「差點把送曼晴小姐的禮物忘記。」
「對不住,對不住。」
匣子被放到門邊的柜子上,寧永壽不等黎漸川謝語或推拒,就已經匆匆消失在了樓梯口。
黎漸川思索著王曼晴可能的態度,還是打算收下唱片,回頭當借用送回去也好,另準備一份謝禮也罷,都不算崩了王曼晴愛好唱片的人設。
畢竟那櫃式留聲機都是王曼晴千里迢迢從上海帶來的,可見她的喜好之深,一般情況下不應去拒絕欣賞新唱片。
他不想立刻就對上學智這位王曼晴過去的熟識,借著寧永壽的離去,露出睏倦之態,與學智笑著抱歉一句,就要關門休息。
誰知剛一撤身,學智卻忽然出聲叫住了他。
「曼晴,等等。我知你不喜我,我只有一句同你說,說完便走。」
黎漸川很想拍上門板裝聽不見,但這顯然做不到,於是只能抬首舉目,停頓動作。
學智見門未關上,眼中立刻流露出款款的深情,但或許是王曼晴原本對他的不喜真的非常明顯,也或許是他真的是個克制守禮的君子,總之,他表情雖親熱,腳步卻仍停留在稍遠的地方,似是不敢靠近。
黎漸川只冷冷看著他,不說話,學智卻不在意,笑了笑,溫聲道:「曼晴,我知道你性情自在,不關心旁人眼光,但寧永壽此人還是能少交際便少交際的好。」
「你初來乍到,不清楚,我卻已住了三五日,入住公寓前也尋人打聽過。寧家只是朋來鎮當地的小鄉紳,產業至多到縣城,便再沒有了。寧永壽的大哥沒得早,但寧家也輪不上他當家,是他二哥做這根頂樑柱。」
「他除了是個臭名昭著的大煙鬼,好色徒,就沒別的名聲了,家中小妾都抬到了第七房,還常與偶爾來往鎮上的男女攀扯。他是舊腦筋,你同他講什麼新知識是講不通的。」
他端詳著黎漸川的神色,頓了頓,苦笑道:「我知道你自然是看不上他的,只是這種人慣有一些哄騙女子的法子,我只怕你一時不慎吃了虧,那我這個做乾哥哥的便是萬死難辭其咎了。」
黎漸川仍不說話,作勢要繼續關門。
學智臉色一慌,便忙又加了幾句:「曼晴,我聽說你今天去見大妹妹了。她那性子你也知道,我勸不了她,這兩日你若再去,勞煩替我勸勸她。」
「她的臉已經毀了,誤了時候,上海都治不得,如今被丁局長厭棄,撇到了這種窮鄉僻壤來,以後的日子是更難過了。朝丁局長提攜下三妹妹,做一房五姨太,不光是為家裡,她也能過得好些……」
砰的一聲門板砸上,把這後邊瑣碎不斷、道貌岸然的話全給堵在了外頭。
這位學智似是被驚了一跳,噤了聲,片刻后,有些不滿地重重地咳嗽,無人理會,又隔一會兒,就悻悻地轉身走了,完全不知道屋內的黎漸川女士已經肌肉隆起,拳頭梆硬了。
及時關門,完全是為學智的生命安全著想。
屋內屋外再度恢復寂靜。
黎漸川留神聽著那離去的腳步聲,估摸大概是正好在他頭頂上方的五樓那間,便也沒再在意,只鎖了門,關好臨桌飄雨的窗子,簡單擦洗了下手臉,便點起蚊香,熄了燈,躺上床去。
夏夜寧靜。
黎漸川一邊聽著街上遙遙傳來的打更聲,思索著從寧永壽和學智處得來的一些訊息,一邊閉眼醞釀睡意,打算早早入睡。
朋來鎮有古怪,他暫時卻沒有具體的調查方向,且人生地不熟,身份不便,半夜出去鎮上調查的梁上君子計劃總體上看是弊大於利的,還是就此作罷了。
紗帳半垂,被浸著雨氣的夜風徐徐撩動。
一旁,蚊香燒出的綠煙一蓬蓬往上浮著,如抬腰怒放,又黯然荼蘼的水墨蓮,幽幽地散出熏人的苦香味。
黎漸川提著一絲警覺,朦朦朧朧地進了夢鄉,團扇落下,手臂微彎,濕沉悶熱里,隱約覺著懷裡少了塊清涼的冰,這冰最好細腰直背,長眉,桃花眼,會暗昧勾纏的笑,也會刀鋒冰冷的淡漠生死。
這般恍惚地夢著,也不知是過了多久,只聽窗外忽地傳來一聲砰的巨響,旋即兩道尖叫聲便驟然響起,刺耳非常。
籠著大片昏暗的拔步床上,黎漸川無聲地睜開了眼,眼神清明冷靜。
他飛快翻身起來,在中衣外套上件褂子,快步到窗邊循聲看去。
蒙蒙亮的天色中,依稀可見公寓三樓正下方的大街上有大片的鮮血迅速漫開,一名男子以墜落姿態四肢扭曲地躺在血泊里,玳瑁眼鏡掉下,半邊腦袋已摔得粉碎,紅白交錯,是死透了,連搶救的希望都沒有。
黎漸川一眼認出,這男子就是昨晚的學智。
屍體旁還有兩人,一個推著倒夜香的推車,氣味明顯,另一個則是換了身衣裳的寧永壽。
黎漸川皺眉,心裡短暫地驚了下,腦海里轉過紛亂的念頭,既懷疑是玩家動手,又懷疑是鎮民兇案。
他也不等自己想明白,便朝下方似乎嚇呆了的寧永壽喊了聲:「寧先生,不要讓人碰屍體!」
說罷,轉身開門,直衝五樓。
若是墜樓,學智房間便極可能是第一現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