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章 無題
「你爹給我送信做什麼?」
白野拿著李光的書信有些發獃。
李光是參知政事,也就是趙鼎的副手,若是私事,直接給李孟博就好了,可若是公事,自家先生與自己又有什麼不能說的?
李孟博也有些好奇,摸著下巴道,「難道是我爹想讓你別管我太嚴?畢竟我李家人丁也不算太旺,我爹也已經指望不上了,兩個弟弟又還年幼...」
白野滿頭黑線,這東西是什麼渾話都敢說啊。
抱著疑惑打開信件,白野的面色漸漸陰沉下來。
江南東路的信州以及饒州兩地民報,總計貪墨倒賣轉運的糧食多達十數萬石。
被徽州監察司主事吳師古察實,吳師古對於民報還是有所尊敬和敬佩的,因此並沒有直接將此事上報,而是將此事告知了剛剛升任簽樞密院事的好友,胡銓。
轉運司歸樞密院管倒是不錯,但是涉及到如此巨大數額的貪墨,又涉及到風評極好的民報,他胡銓也沒辦法,便私下裡將案件的卷宗交給了李光。
滿朝皆知趙鼎和白野之間的關係,既是師徒,又是翁婿。
此事若是公事公辦,一旦被有心人利用,民報在百姓之中積攢的信譽將一落千丈,對於趙鼎也是不小的衝擊。
此時又是即將開戰的關鍵時刻,不能自亂陣腳。
可若是藏私,又有背自己的為官之道。
李光沒有直接告訴趙鼎,民報既然是白野的產業,因此,他想先看看白野的態度。
或是說,看看白野會是什麼反應。
信件中沒有李光的處置意見,只是整個案件的事實陳述。
李孟博看著臉色越來越難看的白野,開口說道,「攤子大了,這種事也在所難免嘛,索性發現的早,還來得及補救。」
白野放下信件一言不發。
他自忖沒有虧待過任何人,說句自得的話,所有醉賢樓的人,福利待遇都冠絕整個時代。
就說各地民報的掌柜,他們每個月的例錢比之原先正八品的周存還高。
如今還沒什麼個人所得稅,吃喝用度又有報銷,就這麼缺錢?
貪婪是人的本性,這白野知道,因此,出現這種事情,白野並不算太意外。
可是,終究是有些讓人失望的。
以誠待人,是希望人以誠待我。
如果連醉賢樓里的人都是這副德行,以後國家更強大,更富有,會是怎樣可怕的光景。
一個個全是鯰魚么?
要知道,白野對於民報寄予厚望,是獨立於朝廷之外監查天下的。
現在好了,廉政公署帶頭貪污,真是天大的笑話。
「大牛!」白野沖帳外喊道。
「東家?」
「派人去讓寧計過來一趟。」
「喏!」
還未等大牛走出營帳,白野再次開口,「算了,我自己去吧,文約兄陪我走一趟。」
「哎...」李孟博嘆息一聲。
二人騎馬出了軍營,速度倒是並不快。
李孟博見心事重重的白野,出聲勸解道,「人無完人,說實在的,若是自家見了那麼多錢糧,說不得也會心動的。」
「你不會,哎呀,我想的不是這個。」白野心不在焉的回了一句。
人心不可控,那就找可控的。
事功學說只能說是執政理念,而不是一個國家的根本政治制度。
君主制,共和制,議會制,又或是...XX代表制?
其實最後總結也就只有兩種,民主制,或是中央集權的專制。
印度上下五千年一直實行的就是專制。
歷史已經說明了這條路走不通。
那就借鑒另一條路,民主,也就是,三權分立。
專制的好處在於集中力量辦大事,除了這一點,對於百姓來說一無是處。
至於是不是百姓的大事,更是只能聽天由命。
就說修路吧。
專制的情況下,朝廷想要修路,只要工部提交議案,政事堂審批,皇帝通過,就可以直接讓戶部撥款了。
從頭到尾跟百姓一點關係都沒有。
是不是真的便於百姓出行,還是只是地方官府的面子工程,又或是找個由頭藉機腐敗?
在民主國家又會如何呢?
當地政府先公示修路預案,原因啊,效益啊之類的。
所有百姓都可以參與其中,提出自己的意見,路面寬度啊,線路方案啊。
民主雖然貌似低效,但是它會考慮到所有人的需求,並且為這個需求尋找支持與不支持之間的平衡點。
翻看歷史,一個朝代的興衰更迭,遇到英明神武的皇帝,國力蒸蒸日上,反之就...
但是,誰能保證每一任皇帝都英明神武,執政之人愛民如子?
甚至同一個人,也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發生改變,這種例子同樣屢見不鮮。
權利只對權利的來源負責,如果權利的來源屬於上級,那他唯一需要討好負責的就只是他的上級。
若是權利的來源是民眾...
這是孟德斯...孟子說的。
白野原本總是想著怎麼去監查官員,卻忘了,最好的監查便是百姓。
因為他們才是最直接的受益者,亦或是受害者。
這片土地上的人似乎從一出生便知道需要繳稅,至於繳納的賦稅用來做什麼?不知道。
說的市儈淺俗一些,我花了錢,是希望自己能過的更好,但是我不知道怎麼才能過的更好,所以我將這錢交給由各行精英組成的朝廷。
本質上還是一種商業行為,我拜託你想辦法,自然不會讓你白乾活,所以你可以拿其中的一小部分作為報酬,可如果你全拿了,還覺得理所應當,這顯然就不對。
我跟著你打土豪,是希望自己能分到地,而不是讓你成為土豪。
家人們願意支持李姓男子,是希望他能繼續給大家帶來高性價比的商品,而不是...
如今的朝廷有實行三權分立的土壤么?自然是有的。
它的框架可以追溯到幾百年前的三省六部制。
重點是怎麼限制皇權,肢解相權,也就是行政機構的內部結構。
至於司法和立法,無外乎現在的大理寺和刑部。
大理寺的權柄本身就極受重視,再將刑部獨立出六部,基本的框架就出來了。
三權分立的優勢就在於下限很高,上限嘛...不好說。
當然,若是外界出現重大變故,三權分立的行政效率並不會遜色於專制。
就現在的朝局而言,專制無疑是最優解,現在身居高位的幾人都是心繫百姓的賢者,可以省掉很多不必要的扯皮。
可一旦北伐成功,若是依舊專制,那等趙鼎,李光這些人退下來,或是趙構又變了心思,百姓們又只能碰運氣?
這無疑又成了歷史的循環。
而恰恰也是北伐,成為了確立三權分立的最好契機。
中原克複,繼而收回燕雲,朝廷的外部壓力基本就徹底消失。
趙構以及政事堂需要處理的政務將會堆積如山,絲毫不亞於重新立國,正是平衡皇權和相權的最好時機。
關於這些,白野拿不定主意,再好的制度,也要符合實際情況,照搬並不可取。
怎麼平衡,怎麼隱晦的剝離皇家的權柄,白野自忖沒有那樣的能力。
這需要配合先賢的思想倡導,慢慢的抽絲剝繭。
交代寧計,回復李光從重處罰,追不回的損失由青甸園補齊,下達處置結果的第一時間,由民報通傳全國。
這也是為以後杜絕有限責任而提前做好鋪墊。
無論是為官還是從商,一律追責到底。
當然,也不是一味的往上追責,這個尺度也要細細斟酌。
同時叮囑白甲加強管理,以免再出現類似情況。
順昌府衙後堂書房中,陳規披著裘衣打著哈欠,「賢侄啊,你知道現在已經幾更天了么?虜人打到城下了?」
白野打個哈哈,「二叔年紀大了,覺少,不妨事。」
陳規目瞪狗呆,聽聽,這說的是人話?沒好氣道,「說吧,出什麼事了?」
白野將三權分立的設想陳述了一遍。
既然人性無法避免,那是收買一個人容易,還是收買三個人容易呢。
新奇,又不算太新奇,多多少少還粘了點大逆不道,書房內沉寂許久,陳規有些複雜的看向白野,「長風對於人性就這般悲觀?」
白野偏向荀子之道,反問道,「不然呢?」
就是因為太樂觀,所以才會有王朝更迭。
「限制皇權,分散相權...」陳規喃喃自語,「容我好好想想。」
限制皇權好理解,分散相權,現在的宰相可是趙鼎啊,下一任是誰也許不好說,但只要白野不犯大錯,下下任的人選幾乎是板上釘釘,竟然嫌自己手上權利大?
這是已經在考慮自己百年之後的路了么,可他才多大,不到二十歲啊。
陳規一時間有些紛亂,真的有人可以想這麼遠么?
又或是,生而為聖?
陳規搖搖頭,集中精神道,「賢侄再說說這民主。」
白野想了想,組織一下語言,「就說這知縣吧,眾所周知,知縣由朝廷委派,雖說如今有考成法,但是,誰能保證他不是為了考成而考成?
打個比方,汝陰縣去歲上繳國庫一千貫,今年上繳兩千貫,這知縣就是能臣么?未必。」
李孟博有些耐不住性子,捅了捅白野示意別賣關子。
白野瞄了眼手邊空了的茶盞,李孟博立馬滿上,這才繼續說道,「二叔有沒有想過,若是這知縣由地方百姓選舉而出,又會如何?
假若汝陰縣百姓選我做知縣,那我就會千方百計的想辦法,怎樣才能讓汝陰縣過得更好,如此,我才有可能連任甚至晉陞。」
陳規點點頭,「有理,那這人選呢,又該如何選舉?」
白野侃侃而談,「我朝三年一次大考,每個縣可安排兩三名新科進士,於縣衙外張榜闡述自己的執政理念和計劃,再由百姓自行選擇。
至於選舉方式就更簡單了,抓鬮嘛。
什麼王家村,李家寨,瀘溪街,喬安巷的,農人,商賈,百工,每百人出一人,再進行投票,得票最高者為知縣,行政兩年查看成效,再次票選。
這只是一個簡單的想法,具體的細節可以慢慢推敲。」
其中最難拿捏的是各職業之間的比例平衡。
比如投票的人中若是大半是商人,那競選者只需要想辦法討好商人就好,可如果是大多農人,又不利於經濟的發展,百工技藝太少,更是有礙科技發展。
陳規苦笑道,「賢侄倒是給自家出了個難題啊。」
他當然知道這套東西的厲害之處,但是想要完善,靠他自己顯然是不夠的。
想到這裡,好奇問道,「此法與趙相可曾商議?」
白野點點頭,又搖搖頭,「當初只是一點想法,那時長風不通政治,今日也是因為一些...糗事,才突發奇想。」
陳規思索再三,「這樣,此事長風便不要參與了,自家會與趙相商議,可莫要怪二叔貪功啊。」
白野哪裡會不知道陳規這是在保護自己。
什麼新式農稅,商稅,考成法,在三權分立的面前都如稚童嬉戲,這是要改天換地啊。
白野默默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衫,長揖在地。
「有勞二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