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筆勾銷
嚴銛修養過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鞏固自己在和秦必對戰前鬼使神差第一次完整使用的「冰雪消」。
??秦必想取他性命的那一招,正是「冰雪消」。他並非無意之舉,而是存心要報嚴銛最開始膽敢用冰雪消向他出手的仇,存了明目張胆的侮辱與惡意。也確實讓嚴銛心神激蕩。
??冰雪消不同於複雜定調的起勢山雨欲來,只有一劍,直指面門,沒有任何花里胡哨的裝飾,裹挾著凌厲的劍意。而秦必因為灌輸了靈力和個人意志,於是才能有諸多變化,然而萬變不離其宗。
??我來,便是要取你項上人頭。
??嚴銛對修道有股近乎病態的執著,秦必的冰雪消更是讓他看到了在實戰過程中,弱小的自己只能有被動挨打的份,區別不過是躲,不躲,躲不過而已。
??得知嚴銛身體終於恢復,原本就傷的比他輕很多的楊胖又自作主張跟了過來。他在外門呆了幾日,雖然秦必不再能山中無老虎,猴子稱霸王,但同僚們大多還是瞧不上他,不怎麼愛正眼瞧他。雖然都對他愛答不理,但思來想去,他竟然還是覺得嚴銛身邊舒服。
??他記掛著嚴銛的傷勢,一直憂心忡忡,時刻託人打聽,好不容易知道了嚴銛又要去七賢林練劍了,怎麼能不親自過來。
??楊胖小心翼翼的覷著嚴銛的臉色,他這幾日也回過味兒來,總覺得自己哪裡做得不對,他隱隱知道嚴銛似乎對自己的身份有些敏感,雖然猜不透其中緣由。想想又微微有些委屈,畢竟當時事發突然,形勢所逼,但他習慣了在嚴銛面前伏低做小,所以正打算和他道歉。
??「嚴銛…少爺」他挪過去,聲音仿若蚊吟「你身體好些了…嗎?」
??嚴銛聽出了他的聲音,猛地抬眼看他,眼神冰涼,他顯然沒有忘記楊胖說的話。
??這一眼嚇得楊胖的話一頓,尾音都嚇變了調,突兀的上揚。
??嚴銛突然抬劍,指向了他,但沒有進一步動作,一動不動地盯著他,眼神中的冰雪幾乎要化為實質「和我練了幾月的劍,就以為可以摻和我的事?誰給你的膽子」
???其實嚴銛很聰明,知道自己打不過秦必,知道楊胖是出自好心,也知道憑藉自己的身份秦必不會落得什麼好下場。可是他終究錯估了形勢,沒想到秦必瘋得那麼徹底,竟然真的要置人死地。
??而且他心裡清楚,這一切不過是狐假虎威,借了他最痛恨的,曾經是整個玄武最炙手可熱的女修,如今淪為了街頭巷尾的談資,誰提起都暗含幾分唏噓的見山真人陳得喜的光。
???只因為他是她的兒子,所以才有這般待遇。如果他只是個普通修道者,恐怕已經被秦必一擊必殺,如今不知道在哪條臭水溝里腐爛發臭,成為蛇鼠的一頓飽餐了。
??所以他自己不肯承認,不願承認,更不容許別人提起絲毫。
??這是他無可匹敵的驕傲上最頑固的補丁,偏偏也是他唯一的倚仗。
??他覺得很丟人,比被秦必殺了還丟人,至少他曾在道的意志下靠自己的力氣求生。
??楊胖早猜到會如此,無奈道「他們對我要殺要剮便罷,可我無力護著你,卻不能讓別人欺負了去,只能出此下策。留得青山在,我們回去和星主說去,也夠他們喝上幾盅了。君子能屈能伸…」
??正中雷區。
??嚴銛本就不在意任何人,盛怒之下,更是字字見血「我們?你可知今日就是一條狗死在這,也比你叫我動容些?」
??楊胖抬頭瞪大眼睛不可置信的看著嚴銛,眼眶裡水氣積聚,終於「啪嗒」一聲不堪重負的落了下來,然後接二連三,委屈的再也剎不住了,他顫聲道「你說什麼」,但是不待嚴銛說話,他又胡亂擦了擦臉,努力堆砌一個討好的笑容「你原諒我吧,小少爺,我再也不敢了」
他一向低到塵埃里,可是對嚴銛,他心甘情願而且也習慣如此。或許在他心裡,始終覺得嚴銛是更加高貴的,他是那麼高高在上的玉人,所以無論嚴銛怎麼對他也是情有可原。他那麼自卑,所以當遇到嚴銛時就更加輕賤和唾棄自己,而對自己的輕賤又越發轉化為對嚴銛的仰慕。
他始終認為,哪怕自己這麼愚笨,嚴銛也從未提出要換個人教授,這便是說明嚴銛並非無情,他雖從不渴望嚴銛另眼相待,卻也奢望嚴銛對他稍有不同。於是這幾個月來,這個觀念日復一日的被他自己加深,漸漸的就成了理所應當。
??往日無論秦必一夥怎麼戲耍他,他都不敢有一點反抗,可是那天,他的身體反應甚至快過腦,半刻來不及思考,只想著要護嚴銛周全,竟然連命都捨得豁出去了。
??而他聽到嚴銛這番話心裡的鈍痛,才更叫他清醒,原來在他看來嚴銛在他心裡已經重到如此地步了…
??重到他自己都覺得很荒唐。
??反觀嚴銛,竟是連眼睫都不動一下,只居高臨下的睨著他,收了手中的劍,然而嘴裡的話比劍刃還要鋒利「別叫我再看著你,我看你,和那腳下的螻蟻,並無半點不同。」
??「你畢竟救了我,我不和你計較,你我從此一筆勾銷。」
??楊胖微張著嘴,圓睜著眼,確實半句話也說不出了,只有眼淚珠串似的往下淌,都流進土裡,面前濡濕一片。
??嚴銛不去看他一眼,自顧自的操練起來,彷彿他的情緒,他的生死,他曾經的好意都微不足道,不值一提。
??楊胖的自尊終於在這種重壓下復甦了一點,他不願意讓別人的目光再在兩人之間打量,強撐著力氣,失魂落魄的走了。
??嚴銛始終,沒有分給他一個眼神。
??
??自從那次夢魘中死裡逃生,嚴銛其實總覺得自己的身體發生了變化,可也許是他太過弱小,終究遍尋不得,再加上鍾成玉說是他混淆了夢境與現實,於是也就只能作罷了。
??直到他行雲流水的把崑崙劍法舞完,才重新又有了那種感覺。
??太順了。
?他絕對忘不了之前操練完一整套劍訣的感覺,那種虛脫疲憊,以及每每到最後一式木劍脫手造成的煩躁鬱悶至今都縈繞心頭,記憶猶新。
??嚴銛把木劍提在手中,不解的翻來覆去觀察,確定這只是普通的木劍。但他也確實無法解釋明明正是傷后虛弱的階段,可是他現在甚至還有力氣再練上兩到三遍。
??雖然沒有灌注靈力的情況下,這樣的進步算不上驚世駭俗。但這畢竟是能夠極少程度溝通天地的崑崙劍法,嚴銛畢竟幾個月前還是個一竅不通的凡人。再者他對自己的身體太過了解,這種程度已經能算是天方夜譚了。
??他下意識的扶上左胸,感受到強勁有力的搏動,一片生機。
??一個念頭稍縱即逝,嚴銛想起之前楊胖剛和他說過,他當時破境凝神時,是一種只可意會不可言談的感覺。並且破境並非是一個突然發生的階段,所有人必須經過一定程度的積累,因此對於破境的時機都有一個大致的掌握。
??破境是一個極度危險神秘的事情,前期倒是還算容易,越往後就越艱難。並且每個人的情況都不一樣,很難有實例參考。像《靈修者戒》這等通識書目,也只有概念性的描述和一星半點歸納出來的廣泛性的相似之處。
??所以高境界的修道者屈指可數,大部分人修行到悟道境界基本就安於現狀,不願再以身涉險。
??雖然嚴銛確定自己離破境凝神還有一定的距離,但他猜測這種突如其來的進步正是所謂的前期累積階段。
??為了確認這一想法,他又將崑崙劍法從頭到尾舞了一遍,而此時的招式已經不再是一無是處的花架子,隱約能嗅出一絲危險的意味。
??饒是嚴銛,也忍不住露出了一絲笑意。
??是夜。
??顏錦靠在窗棱上,一隻手支撐著仰望星空,看樣子是在觀星悟道。
??屋子裡靜的出奇,除了他沒有一個人。他和兄長伯飲風都是外門的掌上明珠,明日之星,所以不必苦哈哈的和一群人擠在一起,因此到了晚上就顯得有些冷清。
??顏錦的長相相較於伯飲風要出眾很多,粉雕玉琢的眉眼,頗有點天真可愛。他喜歡笑,笑的時候露出一對小巧的虎牙。十二歲男孩的長相和聲音都有些雌雄莫辨,甚至更偏向女聲,顏錦不像這個年紀的男孩一樣會故意壓低聲音說話以免被當做女孩。他講話是脆生生的,音調要遠比同齡人高。
??可是同僚們都更喜歡伯飲風,對於這個十二歲聚氣上境的少年天才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害怕,即使他總是笑嘻嘻的,看起來很是人畜無害。
??整個外門都知道顏錦喜歡黏著伯飲風,但他的社交圈子和伯飲風卻大相徑庭。自從顏錦終日和秦必混在一起之後,彷彿就從此作證了人們的恐懼,雖然他從不動手傷人,僅僅可能是站在一旁煽風點火看看熱鬧,似乎無可厚非,而且有他在一旁就不必擔心秦必真的鬧到不可挽回的地步,似乎這就是他跟著秦必的緣故。眾人多有揣測他才是這群人之首,這一點並非空穴來風,僅憑秦必對他的態度就可見一斑。
??星空依舊閃爍不定,遙遠的星宿如數千年前那樣照耀著人間,只是星河年年望相似,如此崇高偉岸,神秘莫測,然而終究歲歲年年人不同。
??如今星輝照耀下的,還是數千年前風華正茂,糞土當年萬戶侯的青年才俊嗎?固然一世之雄,然而如今安在?
??他深吸了一口氣,輕巧的從椅子上跳下來,把燭火撥了撥,照得滿室通明。火舌跳躍,像一隻張牙舞爪的獸,隨時都能把眼前的小小少年吞吃入腹,但在即將接觸是又敏感的縮回去,彷彿有什麼東西讓它忌憚萬分。
??顏錦的眼睛最是動人,黑白分明,蘊含著孩童的無辜和純粹。此時這樣一雙眼睛正一眨不眨的盯著星空。
??他的聲音輕的就像喃喃自語「每次你來的時候,我都會撥一撥燭火。我想也許有一天,我就能看見你的樣子了。」
??這時人們才恍然發現在一旁的牆角邊竟然有一個人,來人中等身材,一身黑色的大袍子把全身上下包裹的嚴嚴實實,整個臉就隱藏在這樣的漆黑中。這黑色並非單純的黑色,厚重濃稠,就像流動著,或者說,蠕動著,詭異得讓人望一眼就遍體生寒,在屋內無往不利的燭火,就被這樣的黑色吞噬殆盡。
??可是顏錦不在意,他淺淺的笑著,目光流連在星空上,不捨得就這樣離去。
??來人的聲音非男非女,粗啞難聽,聲帶如同被大火灼傷了一般「要想取信於我,就該拿出更多的誠意。」
??「你這樣的人物怎麼不知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道理啊?」
??「我更知道,有時候要兵行險著,富貴險中求。」來人突然輕笑一聲「而且,你知道我們隨時可以殺了你。」
???顏錦終於轉過頭來,靜靜地盯著來人,看不出情緒。
??那人又問「秦必呢?」
??「問他做什麼,總歸沒死。怎麼,你可憐他?不正是你們以他做棋,如果沒有那味葯,秦必可未必能幫你們去激活那東西的吧?」
??「他是罪有應得。倘若不是碰上這一位,昱合門又要熟視無睹到什麼時候呢。」
??顏錦搖搖頭,不太贊同的喟嘆道「真殘忍啊,你們。」
??「我早說過,我們要做的事,容不得半點軟弱私情」那人頓了頓,試探般的放緩了語速「而你,卻是全憑個人恩怨。」
??顏錦伸了個懶腰,衝來人俏皮的眨了眨眼睛,語氣輕鬆明快「怎麼,瞧不起個人恩怨啊。」
??然後不等那人回答,又接著說「只要別忘了答應我的事。」然後自顧自的打起了哈欠,揮揮手一副不願多言,困極必須馬上閉門謝客的樣子「我是小孩,必須好好睡覺才能長身體。」
??那人靜立片刻,突然道「上界太過漫長的青年時期也並非好事,如果你弱冠之前就破鏡化元,豈不是年年歲歲都可以頂著這張臉?」
然後悄無聲息的離去,正如他悄無聲息的來。
??顏錦吹滅燭火,屋內又恢復一室靜寂,唯剩輕柔的夜風拍打窗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