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曲水還鞘

第四回 曲水還鞘

眼前的鐵匠鋪,逐漸模糊,依稀記得這院落和以前嵇老哥的院落一樣。

耳邊的打鐵聲,好似我和長風兄賭劍時的鏗鏗聲。

老夫縱橫半生,僥天之幸,得善而終,是時候該停止呼吸了。

兒時,我乞討為生,流落江湖。幸得遇嵇康老哥收留,供我飯食,教我識字。平日,嵇老哥打鐵,向秀老哥在旁鼓風,閑時辨老莊孔孟為樂,或撫琴一曲遣懷,我則舞劍在側助興。雖無富貴錦衣,卻也落個逍遙。

家中書籍甚多,亦不乏武術劍術之類。幾年浸淫其中,亦有所得,直取不輟,攻無不克。如同嵇老哥為人一樣,正直而越名教,剛毅以任自然。雖然老哥總笑話我直銳一時,鋒鈍難久,練的是二流劍法,我卻不以為意,自得其樂。

一日,家中來客,排場壯大,似是朝中大官。然嵇康老哥拒仕日久,來客冷遇,敗興而回。是夜,嵇老哥修書一封,命我送於他的舊友山濤手中。次日,我便上馬北行,送信而去。

月余,坊間傳聞,嵇康老哥犯了殺頭之罪。我即刻欲回,山老哥拉住我,將我以前送來的書信交於我讀閱,原來,那日來客是大官——鍾會,嵇老哥自知得罪於他,必難善終,便著我送信投奔山濤以全性命。

我讀罷,直覺得雙目如火燒一般,有一些親人離世的痛苦,有一些苟且偷生的羞愧,還有一些難以言表的憤怒。

鍾會,此仇不報,誓不為人。

是夜,我留下辭信,趕回淮北。傳聞無誤,嵇康老哥果為朝廷所殺。老哥屍骨已為當地鄉親所藏,我拜別墳塋,燒了家院。買下良馬,朝京城趕去。如今鍾會貴為鎮西將軍,府內兵將眾多,安保森嚴,密不透風,無法行刺。鍾府我盯了整整一年,不時有刺客上門,行事不周,皆被就地正法,均為我親眼所見。報仇一事,只能從長計議,不能輕舉妄動。

次年,鍾會徵兵,魏軍南下取蜀已是大勢,我決定入伍,憑我的功夫,自保有餘。如果軍敗,則可趁亂取鍾會性命,如果軍勝,亦可早升軍職,謀機行刺。

時年金秋,以鍾為帥分三路大軍南下。鍾治軍有方,一路勢如破竹,未嘗敗績。

同伍者有一人名喚「李長風」,好劍術,強弓馬,藝高人膽大,我倆經常出生入死,他的殺父仇人乃蜀漢名將姜維,此次參軍便是為了報殺父大仇。我當然不能告訴他,我的仇人是我軍主帥鍾會。

一日,鍾會來前線鼓舞士氣。因我倆武藝最為高強,長官命我二人舞劍助興。眼看鐘會僅數劍之遙,我殺心大盛,而長風兄好似看出了什麼,亦使盡渾身解數朝我攻來,我倆相持不下,難分難解……

會罷,鍾會回營,長風兄拉我到一旁問我為何突起殺心,我心煩意亂,便道出實情。長風兄聽后,大罵我糊塗,同是魏國人,同伍者皆有家眷,若鍾會一死,三軍受累,我為千古罪人。哪怕僥倖逃得性命,又如何在世立足?他日,大勢已定,再取其性命不遲。李長風接下腰間水袋,遞於我,叫我以水代酒。我一飲而盡,仰天長嘯,自此,便暫收了殺心。

後來,蜀軍和我軍在劍閣相持不下。然另一路鄧艾大軍偷襲得手,直取蜀漢成都斬首,立下不世之功,劍閣蜀軍全部投降。

李長風就鬱悶了,如今姜維奉命投降,是友軍,有仇難報,有苦難言。

所謂兔死狗烹,入蜀以後,先是鄧艾被以謀反罪押送京城,再是鍾會以蜀為憑欲興兵反水司馬,可魏國諸將家眷皆在中原,豈可輕叛?蜀將初降、魏將思鄉,各懷鬼胎,謠言不止。

一日,突然兵變,軍中亂作一團,互相砍殺,分不清敵我。姜維在鍾會外營持槍衝殺魏兵。我和李長風互看一眼,心知,彼此報仇就在此刻!

李長風提劍朝姜維砍去,我則悄悄入后帳,殺了鍾會左右,一劍穿了鍾會咽喉。出了內營后,姜維已被亂兵分屍,李長風不見蹤影,我亦脫了軍裝,搖身離開。

來日方長,江湖再見。

當年嵇康之仇,一則是鍾會促成,另一則也是當朝晉公司馬昭下的殺手,如今鍾會已死,我決定入京伺機刺殺晉公。

兩年的軍旅生涯,劍下冤魂不少,人多了些許殺氣,耳邊戰馬呼嘯猶在,靜夜輾轉難眠。我從蜀地買了些特產,喬裝成商人,一方面賺點回京的盤纏,另一方面希望平淡的生活能夠洗去這一身的罪孽。就這樣半走半停,尚未行至京城,就聽見司馬昭病逝的消息。真是個天道好輪迴,嵇老哥,你泉下有知,當安息了。

大仇得報,我便放浪形骸,寄情於江湖,今天到這打擂比武,明天到那行俠仗義,因為我的劍招總是直來直去,加上為人耿直,幾年時間,中原一帶,逐漸打出了「直劍」的名號。

適逢魏帝禪讓武帝,江湖各個劍派亦準備在泰山煮酒論劍,以武會友,共迎新主。泰山聯合恆山、崆峒、嶗山、龍虎等諸派邀請鑄劍名師鑄了四把劍,為今天比劍賭鬥最強的四人添彩頭。

這次泰山論劍,只分高下,不鬥生死,大家圖一樂而已。幾十輪比武后,有一個頭戴鬼臉面具的少年劍客,人狠話少,技壓群雄,奪得比劍第四名。還有一個雙手劍劍客,奪得第三名,當場被崆峒掌門收為弟子。

最後一場,便是我和李長風爭奪第一名。

幾年不見,肝膽依舊,拔劍便是對彼此最誠摯的問候。李長風的劍更快了,攻守有度,而我直來直去的劍術卻沒有他那樣的進步,一個時辰后,我以劍被斬斷告敗。李長風奪得泰山論劍第一人,並宣布即日起開山立宗,成立長風派,一時擁躉拱月,將此次泰山論劍推向高潮。

比之於替長風兄高興,我還是更替自己難過。我這一身劍術感覺已桎梏多年,當年嵇康老哥一語成讖,直銳一時,鋒鈍難久。我取走了泰山論劍的第二名的彩頭——曲水劍后,告別長風兄弟與諸派前輩,下了泰山,頓覺好累。練不完的劍,殺不完的人,無止盡的恩仇,沒完了的世故。駕馭不了,捉摸不透。我突然間有點理解為什麼嵇康老哥身懷蓋世之才卻寧願在竹林中打鐵了。長風兄這一劍斬斷的不僅僅是我的劍意,更斬斷了我的信念。

我信馬游韁,一路走走停停,不知不覺來到了吳國境內丹陽城。陽光明媚,突然不想不走了。我用曲水劍和馬匹當了銀兩,就地開了間鐵匠鋪,娶了個本地女人,育有一對兒女。

劍已入鞘,便再無拔出之日。偶有深夜夢入劍影,清晨夢醒不禁莞爾。

街市幾旱雨,人間已數年。這才太平幾年,居然又要打仗,全城肆意當街抓壯丁。我身後有妻有兒,不敢反抗,只能入了軍伍。再次看到甲胄恍如隔世。在軍中撿回了軍馬弓刀功夫以後,再執劍,竟隱隱覺得劍術更勝當年,好似看透了人心就看透了攻守,放下了榮辱就拿起了本心。

吳晉交戰,不過幾場,吳軍一敗塗地,我軍人心渙散說降就降了。半年不到,吳亡,如同當年滅蜀般勢如破竹,大晉一統,天命所歸。

很快,就熬到了降軍退回原籍。我又是激動又是忐忑,馬不停蹄的趕回我那個小鐵匠鋪。凌亂的鑄鐵,滿地的灰塵,空蕩的店門。妻,兒,女,你們在哪啊!

我連日到處查訪,一無所獲,疲倦不堪,眼皮一沉,昏死過去……不知過了多久,被路過的商賈救醒。道明前因後果,商伍好心雇我保鏢,我已是山窮水盡之身,便隨行,順道查探妻兒線索……

第一年,走遍十幾個城鎮,毫無線索,但我相信我一定能找到你們。

第二年,我辭了商伍,買了馬匹,茫茫人海中繼續尋覓。

第三年,我決定到中原地區碰碰運氣,順便找找當年的江湖朋友拜託他們留心。本想去拜託李長風幫助,可居然聽聞,李長風經營了十年的長風派,一朝遭朝廷解散,而且傳聞門下弟子勾結朝廷、同門相殘。看來長風兄自己的事情都忙不過來,我實是不便打擾。

第四年,武帝詔令天下禁武。江湖一時人人自危。四年尋找,一無所獲,每一個夜晚,我都在懷疑妻兒們是否已經離世,每一個清晨,我都在說服自己再多找一天。

第五年,我開始買醉,三天一小酌,五天一大醉。一日,有個紈絝見我醉酒,出言挑釁,本不欲理會,不想他的佩劍竟然就是當年我當掉的曲水劍。看到此劍,想到再也找不到的妻兒,壓抑多年的凶性大發,奪劍、斬首、離去。

如今,老夫已經四十有五,一路走來,見過了太多的妻離子散,固執,尋而不見,無奈,袖手而去。虛偽的太康盛世,用繁華和奢侈、虛無的文字粉飾搖搖欲墜的社稷家國。無論興亡,百姓皆苦,無數次曲水劍彷彿在劍鞘中低鳴,如今,終於忍不住了。老夫決定刺殺武帝。

不知道李長風這老小子從哪聽來消息,居然已經在老夫去往京城之路上等我多時了。

長風兄好言相勸,天下一統難得,世道固然艱辛,可總好過各地連年戰亂,誅殺武帝容易,但這天下一分,再統便難了。

道不同,不相為謀,你妻兒尚在,自是滿口大義,老夫不再願意多跟他廢話,拔劍刺去。看你如今是否還能斬斷老夫的劍。

一個時辰……三個時辰……李長風劍快尤勝當年,可老夫劍意開合有度,曲水延綿,也不再是當年直來直去的愣頭青了。一日夜,不分勝負,斗罷,老夫解下腰間葫蘆,喝了一口酒,遞於李長風,李長風飲罷,長嘯一聲,一如當年南下攻蜀般模樣……三個月,打到許昌,不分勝負……六個月,再打到安陽,不分勝負……一年彈指而過,從不分勝負,到互有勝負,再到不分勝負……

一日,全城訃告,武帝駕崩。李長風面目不驚,不知在想些什麼,老夫則還劍入鞘,猛灌兩口酒葫蘆,仰天大笑,飄然離去。天道才是最高的武林高手。

漫不經心的回到丹陽,老夫縱橫半生如同竹籃打水,如今只想重新把鐵匠鋪開起來,了卻餘生……然而命運卻給了一個天大的驚喜,老夫的妻子和兒子,居然重新在原址把鐵匠鋪開起來了……原是他們因戰亂遷走,先帝一統后,又遷了回來,在此等待了十餘年。老夫的眼睛里的悔恨奪眶而出,再也斬不斷……

街市幾旱雨,人間又十年。老夫,悠然地看著兒子鍛鐵,孫子、孫女在兒媳的袖下用曲水劍鞘嬉鬧,有點累了,想閉上眼睛休息會……

眼前的鐵匠鋪,逐漸模糊,依稀記得這院落和以前嵇康老哥的院落一樣

耳邊的打鐵聲,好似我和長風兄賭劍時的鏗鏗聲

老夫縱橫半生,僥天之幸,得善而終,是時候該停止呼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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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五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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