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離
老董扶著小草上了船,「注意安全,早點兒回來」,然後招了招手,沖船上的小草笑了笑。
小草熟練地啟動了發動機,笑應老董:「知道啦!快回去吧!」然後扶著尾舵,緩緩離了岸。
在分手前,明哲經常帶著小草來老董這裡租船海釣。時間久了,小草也和老董成了熟人,老董也時常給他們這對情侶便宜些。
明哲自幼海邊長大,也酷愛釣魚,所以對駕船和這一帶海情、魚情都十分了解。相戀還不到半年,小草也成了半個專家。
今天風和日麗,正是出海的好日子,海水有些混,顯得天也不怎麼藍。小草站著駕船,戴著一副墨鏡——她有一整套戶外裝備。明哲曾經指導著她一件一件置辦。海風撩著小草的頭髮,她本以為到了海上自己會大哭一場,可是此時此刻思緒卻不受控制似的隨著海風漫天飛舞。
小草和明哲從相識、相戀到分手,似乎都很草率,沒有一樣讓小草覺得是牢牢抓在手裡或者深深刻在心裡。流淌在他們中間的時間像是被什麼東西追著一樣——一路上看見許多、經歷許多,記住的卻很少。好像幸福生活就在眼前,但你必須跑著追它才能靠近,一路上都有什麼全然不顧。
駕船海釣會讓兩人有片刻寧靜。每次出海他們都會將智能手機放到岸上,只帶一部老式手機用於必要通訊。那個時候,小草會覺得整個世界都被海浪包裹起來,平日里躲不開的人和事都被海浪推得很遠很遠。
分手前的一個月的一個午後,兩人也是這樣漂在海上。「已經是秋天了。」明哲感慨了一句,看了眼桶里的七八條鱸魚,繼續盯著海面上的魚漂,「小草,你……是怎麼看愛情這個詞的?」
小草回頭看了眼明哲:「怎麼想起問這個了?」
「沒什麼,現在也沒有口(註:沒有魚上鉤),閑聊唄。」
小草把外套的拉鎖拉到最上面,然後雙手托腮看著海面:「其實這個問題我以前還真想過,我覺得愛情就像咱們中學物理課本上講的波粒二象性。」
「波粒二象性?」明哲有些摸不著頭腦。
小草點了點頭,又想到明哲看不到,便說:「嗯!是的。做學生的時候,看到了這個概念就堅定不移的相信這是光的特性,而且就實實在在地在那裡。可是過了若干年,才發現了解這個物理概念對我沒有一丁點兒意義。因為我只能看到光,卻不可能去觸摸光波或者光粒子。」小草頓了頓,接著說道:「長這麼大,我們都見過或聽過許許多多的男女關係,或平淡或激情,或互相扶持或互相傷害。這些景象就像自然界各種顏色的光,但這些「光」背後到底是不是「愛情」,我想誰也說不清楚。當然物理學家已經嚴肅地告知世人這個物理髮現已經被證明了,可是這終究不是我們實實在在了解和掌握的東西。我既不是物理學家,也不是「愛情學家」,恐怕這個問題永遠也弄不清楚了。」
小草是個大大咧咧的姑娘,有時候常常說些冒傻氣的話。這時候明哲都會想著法兒地「暗諷」她一下,然後寵溺的說一句「小傻子」。小草自己也哈哈一笑,裝作氣鼓鼓的樣子和明哲撒會兒嬌。但這次小草的這一番話,讓明哲一時不知說什麼好了,於是哈哈一笑,「你這個小腦袋,裝的都是什麼奇奇怪怪的理論。」小草也笑了笑,沒有再說什麼。
小草看了看導航,差不多就是這個位置。從竿包中取漁具的時候,小草才意識到這是自己第一次一個人漂泊在茫茫大海上,
平時並不憚於獨處的自己突然從背後傳來一陣恐懼。抬頭四周望了望,小草繼續手中的活計,調好鉤線然後上餌,最後拋竿。就這樣下了兩桿之後,小草拿起明哲送給自己的望遠鏡,又四周打量了一番,沒有什麼不一樣。坐下來的小草發現自己的心還在胸腔里「咚咚咚」大跳個不停。想起平時還總自詡「女中趙子龍,渾身是膽」,小草不禁自己笑了起來。
一次,夏日正午,明哲打電話告訴小草,現在自己要接她去吃郊區一家無敵好吃的牛蛙。等明哲到了樓下,小草早就在等著他了。
「你怎麼騎了一輛女式小摩托呢?誰的呀?」
「奧,這個呀,我和鄰居借的,也是我小學同學。快上車吧,小草同志,我們要起飛啦!」
「哼!好吧,不過機長大哥,你這飛機是不是和你一樣,有點兒娘呀?」小草一躍而上,從後面緊緊抱住明哲,咯咯笑了起來。
「哼!一會兒你就知道這『小鋼炮兒』有多男人了,你可要抱緊我呦。」
正午時分的城市郊區基本沒有什麼行人,可環衛工人還是勤勤懇懇地將整條瀝青路用洒水車弄得濕漉漉。
小摩托著實跑的飛快,明哲還不時回頭問:「小草同志,怕不怕?」
小草老遠就看見前面紅綠燈的綠燈開始閃了,一輛白色轎車尾燈也亮了起來。正要開口告訴明哲濕的瀝青路滑——明哲為了躲那輛減速的白色轎車,車身一斜,徹底失去了控制——最後小草唯一脫口的只是一句「卧槽」。接著兩人一車全都滑飛了出去。
小草感覺自己在地面上滑行了好遠好遠,緩過神兒來的第一時間就爬起身來去看明哲怎麼樣了。明哲飛的比自己還要遠個五六米,這時也茫然地站了起來看著小草。
「你沒事吧?」
「你沒事吧?」
「我沒事!」
「我沒事!」
二人異口同聲,頓時覺得既尷尬又好笑。
「你再好好檢查一下,有沒有哪裡還疼?」明哲三步並兩步走到小草身邊,輕輕摸了摸她的胳膊和腿。
兩人又仔細檢查了一下,除去腿上有點兒輕微擦傷,基本都沒受什麼傷。
明哲有些懵了,於是問小草「現在該怎麼辦呢?」
「先看看借人家的摩托車有沒有事吧。」
車子滑的最遠,都快到紅綠燈下面了。兩人正要過去扶車,才發現濕漉漉的地面上踩著的是四隻光腳丫。因為天熱,二人都穿著拖鞋出門,此時四隻拖鞋有遠有近地散落在馬路上。
「你去看車,我去撿鞋。」小草說,明哲點了點頭。
小草把拖鞋放到明哲腳下,問:「車子哪裡摔壞了嗎?」
明哲把車子停在路邊,穿上拖鞋說:「擦破了一點兒漆,不礙事,我們從小一塊兒長大的,不要緊。」說罷,用手撓了撓頭,沖小草憨憨笑了起來:「不好意思啊,小草,我這……把你嚇壞了吧?」
小草搖了搖頭,「咱們都沒事就好,不過哥哥你真是言而有信呢!」說完小草佯作崇拜的、用撲閃撲閃的大眼睛笑盈盈看著明哲。
明哲又撓了撓頭,「言而有信?」
「對呀,哥哥你說要帶我起飛,就真的帶我起飛,而且是千真萬確的起飛呢!」
「哈哈哈……」二人都大笑了起來。
半個小時后,兩人終於看到了此行的目標——牛蛙火鍋。明哲伸手去取筷子,這時二人都看到明哲拿著筷子的手在微微顫抖。小草忙把視線移開,想要裝作沒看見。明哲自己反而大笑了起來:「哎,真他奶奶的,我這手都嚇到握不住筷子了,哈哈……」
小草也忍不住伏在桌子上咯咯笑了起來。
明哲滿眼是光的看著小草,「小草,你真是『女中趙子龍』,渾身是膽,要是換做別的女生,早就嚇得梨花帶雨,和我大吵大鬧起來了。」
小草把頭貼到伏在桌子上的胳膊上,歪頭美滋滋看著明哲。
「遇見你,我……我真是幸運。」明哲舉起杯子,「咱們以茶代酒,我敬你,小草妹妹。」
小草起身也舉起杯子,彎腰吻了一下明哲的額頭,然後碰杯喝了一大口茶水。
今天著實有些怪,小草守著這兩根魚竿有兩個多小時了,可一條上鉤的魚也沒有,雖然她並沒有覺得時間有多麼漫長。坐在船里,往事像電影一樣,一幕幕在腦海中劃過。小草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把這些經歷是徹底拋進這茫茫大海,還是深深藏在心底——不知道自己是在擔心「記不住」,還是在擔心「忘不了」。
就在這時,小草好像看到遠處海平面有個什麼東西,於是忙拿起望遠鏡望去,竟是個不怎麼大的島嶼,約兩三個足球場大。可是小草無數次來到這片海域,從沒見過這個小島,也沒有聽誰提起過這邊有什麼島。小草十分確信自己前次用望遠鏡觀察的時候,沒有這座島。
懷著巨大的好奇心,猶豫了許久,小草還是決定過去看一看。收起漁具,扶著尾舵,船兒徐徐朝著小島駛去。
數只海鷗在島的周遭盤旋,沿海十餘米的範圍全是潔白的沙灘,在陽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輝。小草不禁看呆了,抬頭望去,島中央聳起一座草木橫生、鬱鬱蔥蔥的山峰——雖不是很陡峭,但氣勢非凡。
小草壯著膽子將船靠了岸,放了錨,踏上這座有些魔幻的小島。踩在潔白的沙灘上,小草忽然感到了一種巨大的、不可更改且避無可避的生命體驗——命運感。在這空無一人的境地,彷彿靈魂升起,俯視在這個大時代下,曾經隨波逐流的自己。小草哭了,伏在潔白的沙灘上哭了。身後有海鷗悲鳴,海浪逐漸湧起。
不知過了多久,小草忽的翻身坐了起來,用袖子擦了擦臉上的淚痕,重新打量起這座有些魔幻的小島。沙灘上有許多精美的貝殼,仔細看還有不知名的螃蟹爬來爬去。
小草沿著海岸線,挑選自己喜歡的貝殼裝上,準備帶回家作裝飾品。只繞著小島走了半圈,貝殼就裝不下了。
島的背面被山峰擋住了光照,有些陰冷,-小草加快腳步,準備繞完這一圈就啟程返航。此行雖然沒有釣到魚,留下這些貝殼作紀念,小草覺得更好。這可能是自己人生最後一次出海釣魚了,小草決定今天過後就離開這座城市,回老家找一份穩定的工作,開始新的生活。
繞回到山陽一面,小草心裡一驚——自己泊在岸邊的漁船不見了。不僅漁船不見了,海岸線也與剛才大不相同。
這下子小草慌了神,拚命地沿著海岸沙灘奔跑張望。每次從山陰到山陽、從山陽到山陰,海岸沙灘都會有變化,唯一不變的是聳立小島中央的巍巍山峰和消失不見的小漁船。最糟糕的是老式手機還在船上,自己上岸什麼也沒有帶。
精疲力竭的小草眼看著太陽緩緩墜下,絕望地坐在沙灘上望著紅紅的大太陽從海平面消失,殘紅被黑夜吞噬殆盡,小草的恐懼和不知所措也被帶進了大海深處。
沒有水!沒有食物!沒有通訊設備!
沒有人!沒有工具!沒有生存技能!
一籌莫展的小草反而又成了明哲口中的那個「女中趙子龍」,默然接受了此刻命運的安排,沒有哭喊、沒有慌張。
海上升明月,繁星布滿了整片天空。小草仰靠在遠離海水,山腳下的一棵不知名的大樹下的乾燥沙地上。長這麼大,小草還沒有見過這麼美麗的夜空。銀河貫穿整個天空,燦爛無比。置身絕人美境,小草的身心像是被放空了,又像是被填滿了。此時要是有人問起小草什麼感受,那她一定啞口無言。
饑寒困頓漸漸襲來,小草忍了又忍,還是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