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她叫採桑
衙門後院佔地極廣,有山石雕琢成峰,有小橋過卵溪石,池塘平靜花幾朵。荷花本清麗,水波涓涓,風景如畫,獨有一座涼亭頓顯文人墨客風騷。
但平日衙役們除了公務會進出後院,閑來無事卻不敢在此多逗留。
因為他們都知道這是縣令住的地方,縱然是詩情畫意的雅地,可一旦到了夜裡,這片地界對於他們而言,唯可用陰森恐怖來形容。
撫袖而行,衣冠端正,縣令邁著闊步穿行院間小道。
他面色凝重,手中指間猶自捏著那枚玉珏深思。
肆都七部尉之一觀千來煙城時喬裝打扮,不曾透露過行蹤。但他死在郊外破廟本不該被人看出身份,可因著城中河邊的院子出了起殺人案,一路追查下才尋到了觀千的屍首。
正九品上的官。
說大,自然大不過他正八品下的縣令。但七部尉隸屬『衛尉寺』統轄協防肆都治安,這種人本不該到煙城這等小地方的。
可是為何來了?
又是哪位大人在幕後指使?
思慮深重,縣令在步伐開合間,濃眉時蹙時舒。他找人查探過觀千的行蹤,得知此人進城后便直奔臨河的民院,其目的不言而喻。
院中死了兩人一狗,郊外破廟中的死者除卻他自己外,還有江洋大盜於樵江一人。若是用私鬥的理由搪塞,恐是自討苦吃。
而根據城中當時上門巡查的衙役口述,當時確實有一婦人逃出城,懷中還攜著一名莫約四歲大的孩子。
天光暗合,陰風陣陣。
縣令突然停步,他借著暗啞的天色凝視手中的玉珏。
這龍紋玉珏用料乃是千金難求的陽春白雪,尋常人家絕不可能買的起此等貴重物。加之其中的龍紋,這意味頗為深長……
大人物。
他緩緩頷首,眸間內斂的精光又恢復了平寂。可等他在啟步時,抬起的眼帘里多了一道身影。
那人站在花前廊下,身穿常青寒鴉服。
此際廊里不曾點燈亮盞,所以他站在昏光里,也站在陰影下。而就是隔著這不過幾步之遙的距離,卻叫縣令只能依稀看到一抹輪廓。
但難辨雌雄。
此刻這人正眺目遠觀池中含苞待放的荷花,他似出了神,許久都不曾回眸去看縣令。
那便是許久的時光。
但在這每分每秒每一刻,都無不令形單影隻的縣令脊背發涼,冷汗濕衣。
縣令凝眸正待開口質問,可對方就是在這時候回過了一對令他觸目驚心的眸子。
眸似寒梅。
又似寒風忽嘯,又似潮漲驟停,只是淡淡地一望就令縣令合上了口。
「這是月黑風高的夜。」那人微微斜眸間流露出奚落的意味,嗓音卻出奇地富蘊中和磁性,「殺人放火時。」
縣令略微垂首,對方語含深意。聯想到近日來自己的所作所為,他立刻猜出對方言辭間透露的,就是剿山賊案。
他思緒迅敏,想清前因就抬起頭來,先行一禮問:「敢問?」
「奉命而來,多有叨擾。」那嗓音里透著譏嘲,但獨特的音色卻令聽者遐想連篇,「還請雲台大人海涵。」
縣令名為鄧雲台,他聽對方喊出自己的名,心中便惴惴不安。
他言簡意賅地回答:「不敢。」
長廊下的人影微微抬頭,望著鄧雲台饒有興緻地打量,好似打量著方才那朵荷花。
「你不敢?」那人垂著手,腰間有一抹勾人的暗色若隱若現,
「雲台大人自謙了,未得授書私自剿賊,視國法如無物,且……」那銀牙綻露狠色,「屠山村農戶,毀屍滅跡。如此大人大量誰都不敢,獨獨你敢。」
鄧雲台心下一沉,他垂著頭肅聲回答:「下官不明其意。」
那人扶著闌珊走出半個身,鄧雲台一眼看去就挑了眉,心中默語。
好瘦……
「你無須明白。」那人抬手掀起平日遮陽的半面竹簾,「我此行不是來報憂,而是報喜。」
那人行步間有股無形的氣勢,壓的鄧雲台胸口滯氣,他強忍這股難耐的苦楚,說:「還請使者大人直言相告。」
「滴水不漏,雲台大人好警惕的心思。」那人微微挑高了竹簾,露出了側臉,「本官此行奉衛尉卿大人之命。如此之說,雲台大人應當明了本官是何人了吧?」
果然。
鄧雲台深吸口氣,對方既然是衛尉寺頭把手衛尉卿所派,那就表明這次煙城殺人案,事關重大。
他心中疑慮頓消便抬起頭,可就是這一眼望去,呼吸都為之一滯。
長廊下,百花前,素手高挑簾影,月上柳梢頭。
那半遮的側臉白皙精緻,於月下煥發秋水色,令人望而生戀,流連忘返。
古畫洛神賦,山澗瀑布千絲墜,雲遮霧罩群山青。有一仙女踏波而來,倩影婀娜生姿,傾城絕色更似天上有,人間紅塵失了艷。
眼前的女子在鄧雲台眼中美的驚為天人,更勝似畫中仙。對方此間之際在光影交錯的廊前月下低頭探出半身,正大光明地朝鄧雲台走來。
她手裡晃著腰牌。
「原來是七部尉特使。」鄧雲台恍神不過霎時間,回神就以平階身份微微作揖,「雲台在此有禮了。」
「難得遇到個謙謙君子。」女子爽朗一笑,渡過鄧雲台肩頭便扭回頭,「七部尉觀千此行功敗垂成,其兄鐵馬更慘死他鄉。衛尉卿大人讓本官帶話給你,稱你做的極好。而今正臨先帝歿時,你可有意入肆都為官?」
這結延伸天巔的青枝來的太過突然,鄧雲台第一表現不是驚喜,而是憂心忡忡。
「得衛尉卿賞識。」鄧雲台撤了一步,側身面無表情地回答,「下官惶恐。」
女子猶疑地斜眸看他,問:「怎麼?你不肯?」
「正值先帝剛歿不久,國喪在即。」鄧雲台條理清晰地娓娓道來,「下官此刻入肆都恐招人非議,此舉有違衛尉卿大人清名。」
他不敢說的著急,但這機會太過令人眼紅,不接納可就不像他鄧雲台了。
女子聽他這麼回答覺得匪夷所思,她側過身正視鄧雲台,半晌才說:「你倒是個明白人。」
鄧雲台遲疑了半刻,隨後才冒昧地開口:「山賊一事——」
「此事本官先與你明言。」女子抬手利落地打斷,「你需謹記,往後勿要再提。往上報奏的摺子就按事實說。我七部尉只是巡查經過煙城,不曾逗留。你明白嗎?」
「下官定然不負衛尉卿大人青眼之恩。」鄧雲台說完就將玉珏雙手奉上,「此物乃是從城外山寨中偶得,還請大人笑納。」
女子盯著那玉珏的目光像是落地生根,她抽走了玉珏就塞入懷中貼心保管,說:「無功不受祿,你可待得國喪之後在入肆都從職。且記,只要好好跟著衛尉卿大人,一路青雲可上九重天。」
鄧雲台燙手山芋脫手就輕鬆了許多,他俯首稱是,雙眼卻已睜大。
可上九重天,難道……
女子說完就轉身邁步要離去。
鄧雲台作揖施禮恭送,可脫口還是多出一句題外話:「還未曾請教大人姓名。」
女子走路不走門,她踏步一躍就飛上了圍牆,隨即扭頭看著鄧雲台露出得逞的怪表情。
「看來正人君子也不見得都乾淨。」她只是微微一笑就綻放出叫人難忘的傾城容顏,「我叫採桑。」
倩影掠過枝頭,在尋覓已是夜悲涼。
鄧雲台不望天際凄美月色,獨獨怔怔出神反覆將這個有趣的名字傳盪在風聲里。
「她叫採桑……」
荷花開了。
……
凄涼的月色凄涼風,高山流水山頭有螢螢火光點點。
九曲和三月蹲坐在墳頭給火盆添著紙錢,青年乞丐跪在地上磕一個頭就雙手合十碎碎念。
「師父,可別在嚇人活過來了。」青年乞丐又磕一個頭才直起身,他閉著眼念叨,「紙錢管夠,你和於大爺在底下開個賭坊都不成問題,你只管花,徒弟只管賺。包管你每年都能摸出把雙天至尊。」
他挨著身子拜下去,墳頭的火光隨風呼嘯,幾縷殘火飄向遠空,消逝在長夜裡。
紅軒坐在山頭直著傷腿摩挲,雙眼裡倒映著搖曳不休的燭火,看著蠟油滴在寸寸青草上扭曲蜷縮。
他觸景生情扭過頭,望著山的另一頭,望著自己曾經的家園。
沉默不語。
三月嫌麻煩一把一把往火盆里撒著紙錢,有股子用紙錢滅火的架勢,驚的九曲忙往外扒拉。
「這口棺材加上紙錢、蠟燭、壽衣雜七雜八一堆我不說什麼。」三月沒好氣地扔了竹篾,瞪著九曲說,「可剛才上山敲鑼打鼓點炮仗那些人都是哪來的?」
「是棺材鋪老闆推薦的。」九曲還以為三月對他的安排很滿意,他昂著小腦袋得意地說,「怎麼樣?我厲害吧?條條框框我都安排的剛剛好,一定叫鬼醫大爺走的那叫一個風風光光!」
「嘁,他是風光了,那我們呢?」三月揪著他的小耳朵提起來,「說,你到底花了多少錢?!」
「三月鬆手,疼啊!!」九曲忙扯她的手,喊著說,「不多,就兩錠白銀!!!」
三月驚的縮了手,她忽地看向青年乞丐,對方似有所感地立刻說:「我沒錢。」
三月一聽就覺得腳跟發軟,身子晃了晃,隨後失魂落魄地看著九曲。
「好你個九曲,就這麼些破東西你就花光了兩錠白銀?!」三月越想越氣,她攥著小拳就對九曲左右開弓,口中嗷嗷叫起來,「敗家的玩意兒!我打死你!!!」
九曲頓時嚇地漫山跑,三月在後頭沒命地追。
兩人鬧了一會,三月生悶氣坐在墳頭旁不說話了,九曲就湊過去說:「我錯了嘛,明天我在去偷,當了的錢都給你好不好?」
三月從鼻子里哼了個聲兒,然後指著九曲嚴肅地說:「這可是你說的!」
九曲唯唯諾諾連連點頭,三月這才又提著竹篾,一把接一把地往火盆里丟紙錢。
九曲這時候轉過身走到墳前,看著眼前填好字的墓碑,他學著青年乞丐的樣子跪下去,雙手合十。
「鬼醫大爺,九曲這一拜是謝謝你救命之恩。」
九曲說完伏地恭敬一拜。
「這二拜呢,是謝謝你為我解答疑惑。」
他說完再是一拜。
「第三拜,九曲得跟你說聲對不住。我不能做你的徒弟,畢竟我已經認三月做師父了,對不住啊。」
九曲說完最後一拜,他身後挑腿坐著的三月卻偷偷笑了起來。
等九曲站起來,風忽然大了。他提起竹篾伸著小手抓住一把紙錢,迎著呼呼而嘯的夜風抬手一揚。
蒼白的紙錢被拋灑上天,被風一接就飄向遠方。
他一把接著一把,紛紛揚揚地將紙錢灑凈,學著曾經在巷口聽到的那一聲長嚎,張口高聲吶喊。
「一路好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