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他想學會治病救人
大火餘燼灑落滿地飛屑,風起便如六月飛霜。
村莊不復已成平地,滿目是瘡痍。鬼醫跋山涉水終於爬上了亂葬崗,坑中的死人皆面色蒼白,驚懼的神情即便死後也不曾消亡。
他檢查過諸多傷口,細查微觀間看出了端倪。
這些傷口大多深至兩寸,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從傷口他可以判斷出殺人者用的是刀,而且不是普通的刀。
是軍刀。
山賊怕是沒這等式樣的兵器。
軍刀歸從武庫,給地方郡縣配備的都是軍卒。而煙城山頭有山賊的傳聞舉城皆知,大多都是些流民落草聚集,根本不可能獲得這等兵器。
他想起昨日城中的告示,布告中寫的是山賊屠戮煙城郊外農戶,其後城中衙門縣令派兵出剿,半日的功夫就將山賊盡數誅絕。
雷厲風行吶。
荒郊野嶺亂葬崗,老人按著膝頭緩緩坐在青草如海的山頭,思緒在陣陣朔風裡想通了很多事。念頭通達間也明白了於樵江不但死於非命,更背上了無辜罪名。
還有觀千為什麼要殺區區四歲的九曲,年歲莫約七八的三月為什麼會懂得妙手空空這等絕技不僅要苦練,更要名貴藥材和羊奶每日浸泡雙手。
如此方得事半功倍。
心中疑慮去了大半,他頓覺渾身輕鬆,但轉念間又是惘然一嘆。
他轉身在啟步,踏著山野田地朝煙城方向走。
他要回去找那兩個孩子。
再死之前。
回到煙城不過幾刻功夫,他這一路走的急,心中不知不覺為著兩個孩子生出了擔心。
而經過兩條大街到了臭名昭著的鼠兒巷時,平日在巷口要飯的青年告訴他,葯堂里有人在等他。
朱漆卷邊的門扉殘破,推開的瞬間他就看到了靜靜坐在屋內的九曲和三月。
兩人打量著周遭的葯櫃和蟲眼遍布的屋頂,似乎為眼前所見的一切感到驚奇。
他停步在門前,腦海忽地回憶起了許多年前的一幕。
那個笑咧咧的少年鼻青臉腫的坐在門檻前曬著太陽,可眉眼卻盯著飛檐半遮的酒肆高樓。
他望著醉酒高歌的幾剪身影時曾對年幼的鬼醫說:「終有一天我和你會在那,把酒言歡,大醉一場。」
那年鬼醫家中父母剛喪,連買草席的錢都沒有。而少年得知后卻帶著他去了城中最大的賭坊,將平日偷蒙拐騙來的錢豪擲賭桌。
靠著一手妙手空空的絕技,他贏得滿堂彩,可轉手間卻將渾身悉數銀錢都送給了他。
幼年時的鬼醫捧著那堆銅板碎銀瞠目結舌,但事後地痞見財起意將他攔在巷口,前腳幸福慰藉的安全感轉眼煙消雲散。
他在喝罵和拳頭裡學會了屈服和忍耐,可那道推開殘暴陰影的陽光卻照亮了他傷痕纍纍的臉龐。
於樵江就無所畏懼地站在那。
結果兩人又是被一頓好打,錢財更是得而復失。
最後那捲草席是於樵江從褲襠里掏出了幾塊碎銀買的,這也是為鬼醫雙親唯一留下的遮羞布。
自此,鬼醫在山野無名墳頭為雙親磕了三個響頭,往後便忘記了自己的名字,一心鑽進了醫道一路。
他想學會治病救人。
他不想再看到於樵江身上有累累傷痕。
「你們來了。」於樵江咽下喉間那股沉而不下的濁氣,笑起來便展臂招呼,「坐吧,我正好有些話要與你們說。」
三月一眼就看到了鬼醫腰間的傷口,
她驚訝地正要開口,可九曲卻驚訝地搶先出聲:「你受傷了!」
鬼醫腰際殷紅一片,喉間舊布已浸滿紅墨,但他自服下齒間的十香返生丸已毫無六覺,疼痛對於他而言根本可有可無。
鬼醫接住撲來的九曲,挽著他坐回長凳,說:「無事,都是些小傷。」
「你腰間那傷是醉里刀留的,喉間受創,那一定是挑燈劍。」三月洞若觀火地覺察出傷口的出處,「你遇到鐵馬了。」
她說的很肯定,這話也令鬼醫飽含微笑:「前日老於來找我,我很吃驚。他頭一句就說他得了個寶貝,我當時聽著還以為又是世間難尋蹤跡的武功秘籍,亦或是舉世無雙的稀世珍寶。可到此時此刻,我才知道他支支吾吾不肯說的寶貝,原來就是無所不知的你。」
「我和於老頭非親非故,他逮著我到處去探寶偷記武功秘籍。我不是他什麼寶貝,只是多出來的一對眼睛。」三月抿著唇說的很認真,她是看到鬼醫的傷口時才下的決心,「你……還有什麼未說的話嗎?」
「我去郊外看過那些農戶的屍體,從中探得些許蛛絲馬跡。」鬼醫面色如霧靄般陰沉,但看向九曲時卻慈眉善目,「孩子,觀千早年前乃是江湖中的劍術高手,可後來他轉投北升朝堂,位居正九品上七部尉之一。他要殺你絕非江湖客所為,幕後要殺你的人恐怕是朝堂中人。」
九曲聽的半知半解,但他聽的很認真,因為他真的很想知道到底是誰要殺他,又是為什麼。
九曲抬著小腦袋看著鬼醫愈發衰敗的面色,問:「可為什麼呀?」
「這句話不止你想問,也是那些死去的農戶想問的。」鬼醫吐字頗為艱澀,他緩了口氣才繼續說,「老夫確信,那些農戶定然不是死於山賊之手,殺他們的興許就是煙城中的衙役。畢竟屍體的傷口皆是軍刀所至,皮肉撕裂而不凝,這是血槽帶開的,根本合不上。」
三月聞言頓時看向九曲,一雙瑩亮的眸子含著躲閃的驚異。
她思緒飛快地說:「觀千遇到我和於老頭時就說了,他要找一個孩子,四歲。」
「這也是為什麼老於要出手的原因。」鬼醫已察覺到搭著九曲肩膀的左手漸漸無力,「神偷之名響徹江湖,無數江湖客都想殺他奪寶。而老於生性自傲,恐怕他以為觀千言辭里多是謊言,其真意是為了來奪你而非他。他是為了保住自己的寶貝,這才迎難而上。」
三月擠著對眉,吶吶地問:「所以這是一場誤會?」
「一場要命的誤會。」鬼醫唏噓嘆氣,「你們不能在待在煙城了,必須儘快離開。那縣令心狠手辣,假借除賊之由殘殺郊外農戶,以此撇清污名。他不是人,是畜生。」
屋外突然響起一瘸一拐的腳步聲,輕輕地踏過腥臭的積水,徐徐靠近。
三月此時只覺得疑點重重,她思來想去還是忍不住問:「所以那縣令殺山賊和農戶是為了將罪責嫁禍給於老頭么?」
清脆地稚嫩嗓音忽如寒梢北風,盪的滿屋黯淡死寂。
三月猶疑不解的疑問也是鬼醫不曾想明白的疑點,他自認為縣令應是為了掩蓋觀千之死,所以假借於樵江冒充山賊頭子。
因為正九品上的七部尉平白無故死在這座小小的煙城,肆都必然會下派人員來調查。可人若是來了,便是縣令失察不當的責任。
鐵馬便是此行的調查使,他為了查明義弟的死而來,可查出的真相卻是暴雨梨花針所為,他看過於樵江的屍體,也清楚用暴雨梨花針殺觀千的另有他人。
鐵馬在石橋指名道姓要找他鬼醫本人,定然是知曉自己與於樵江的關係。可是為什麼,他捫心自問。-
鬼醫抽絲剝繭地琢磨,困意漸深的眼皮強撐著注視身側的幼童。
為什麼鐵馬此行是尋他,而不是尋這四歲的孩子?
他們不是沖著他來的嗎?
為什麼?
這處無人得知的疑點在沉寂里漸漸深重,他很快就要死了,而這其中的原因,他恐怕直至身死都無法得知。
但此刻在這段漫長的窮思里,屋外狹窄的過道泥牆突然滲入了一道長長的斜影,那一瘸一拐地腳步輕輕地闖入了這片遍布蛇蟲鼠蟻的小巷。
腳步聲止時,一聲嘶啞乾澀的嗓音夾著無盡的怨怒,傳進了屋內。
「因為那天殺的縣令不止殺盡了山賊。」
三人聞聲齊齊望向朱漆卷皮的殘破門扉,從那裡看到來人爬滿淤泥和鮮血的雙腳。
來人是一個年歲幼小的孩童,但他身後的影子卻被施捨進小巷的殘陽拉的老長,像是突如其來的孤魂野鬼。
九曲看到那雙血絲密布的清澈雙眼,恍如乾乾淨淨的世界被一股無形的濁色污染,莫名的令人不寒而慄。
「他拿著一枚玉珏。」孩童站在門前唇齒抖顫,「說要找四歲的孩子。」
困意陡然直忘腦後,一股清明令鬼醫於頓悟里重重頷首。
「是了。」
鬼醫仰望著屋頂蟲眼密布的屋檐,迎著落在青黑鬱結面容上的光線,他擠著褶皺的肌肉紋理吐出了最後一口心甘情願的長氣。
「他以為這孩子已經……死了。」
九曲忽覺得肩頭一滑。
那手垂下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