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第 141 章
對於受君王統治的王朝來說,天災**雖為人力不可控,但詭異古怪的天災,常常被視作上天降下的罪責的顯相,尤其是對德不配位的君王。
如今,不同的地方同一時間發生相同的天災,很容易出現不好的解讀。
可此事尚未來得及發酵,先是關於靖安長公主病重危在旦夕的消息傳來,緊接著,在此次事發幾處地點附近的寺廟中,竟出現了佛像流淚的說法。
一瞬間,山崩、佛像流淚、長公主病重幾件事被綁在了一起,誕生了新的解讀。
眾所周知,昔日妖妃禍國,太子和長公主歷盡艱難,最終得到各方支持殺回國都奪回皇位,正因如此,大周才迎來了新的太平日子。
而後,靖安長公主招駙馬李耀,與其一同深居北山遠離朝堂,為一批又一批出身寒門的子弟大開方便之門,教授學問,指點仕途,桃李滿門,備受崇敬。
無論對皇帝還是大周朝來說,靖安長公主都是不可或缺,極具意義的存在。
是以,這番詭異天象,不像是上天降下的懲罰,更像是悲憫的啟示。
據說,北山門生在得知此事後,無論是身在長安還是處於他鄉者,皆前往佛寺道觀為長公主祈福,建熙帝更是在第一時間趕往北山,禁軍將北山前前後後全部圍住,一直蒼蠅都難闖入,宮中最好的御醫,成批成批被調來北山,又在建熙帝的暴怒中連滾帶爬面色慘白的退出來,神情愁苦的商議診治方案。
房中,靖安長公主驅散了所有人,只留建熙帝一人在跟前。
她今日不僅沒有梳妝,就連衣裳都一改往常的淺淡素雅,越發顯得她臉色慘白。
建熙帝全無人前的帝王威儀,腥紅著眼,佝僂頹然的坐在床前的踏板上,他抓著緊緊靖安長公主的手,背上骨節凸顯,青筋爆現。
這一刻,他不像是至高無上的帝王,更像是很多年前,那個近乎絕望,只能抓著姐姐的手忍著眼淚的少年。
「非得這樣嗎……非得這樣嗎!」他低聲呢喃著這句話,忽的,掌中的手指尖動了一下,是病中人的呼喊。
建熙帝眼帘輕顫,抬起眼來。
他眼中醞著淚,「朕錯了……阿姐,是朕錯了。是朕將歲歲當做小孩子看待,不夠信任,朕認錯,可是……」
眼淚灼熱,一旦落下,便收不住勢。
「可是能不能別用這種方式,朕和駙馬從未放棄,你怎可放棄!?」
靖安長公主無力的笑了一下:「什麼這種方式那種方式,我能再最後,再幫你一次,便是最好的結果。」
「可我不要這種結果!」建熙帝忽然暴怒,抬眼對上長公主的目光,又飛快示弱:「阿姐,我不是在惱你,我……我是在求你。就算你放得下所有人,那歲歲呢?」
建熙帝試圖找出所有她在意的事,以至於語無倫次,前後矛盾:「她……她還太小了,怎麼能當此大任,你怎麼敢把攤子都給她一人?!」他邊說邊搖頭:「此事還得阿姐來才行,阿姐……」
長公主忽然笑了一聲,她已極其虛弱,笑聲很淺很淺,可建熙帝還是停住了。
「這一點,你就比不上歲歲了,親女兒,還是比親弟弟更疼我。」靖安長公主搖搖頭,「陛下,將歲歲叫進來吧。」
片刻后,謝原陪著歲安走了進來。
歲安的眼眶微微發紅,卻不見眼淚,更不去看病榻上的母親。
謝原寸步不離的陪著她。
建熙帝免了兩人的禮,靖安長公主看著歲安:「外面情況如何?」
歲安垂首而立,開口答道:「據信報知,此次山難包絡金礦所在地,一共五處,因金礦所在地聚集著礦工和官兵,這才出現了傷亡,其他幾處地方都發生在偏僻無人之處,且事發后,暗察司已調動人手封鎖周圍進行搜查救助,可以確定幾乎沒有傷亡,後續情況還會跟進。」
「此外……」歲安說到這裡,忽然狠狠地咽了一下,這才繼續說:「山難古怪,原由還需細查,但好在輿論已被掌控,陛下大可放心。」
靖安長公主看了建熙帝一眼。
建熙帝默了默,澀然道:「好。」
靖安長公主笑了笑,解讀道:「陛下的意思是,你算及格,但離值得信任依賴,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
建熙帝唇瓣輕動,似乎想說什麼,歲安已下跪叩首,「謹遵母親教誨。」
靖安長公主輕輕點頭,輕嘆一聲,語氣忽柔:「歲歲,陛下是你的舅舅,也是君主;你應孝順愛敬,也應忠誠尊崇。舅舅日理萬機,未必事事都能面面俱到,他的身邊多一個人,多一雙眼,便能少一分錯漏,曾經母親是這個人,這雙眼,如今,就是你了。」
謝原垂眼,他看到歲安按在地上的手,指尖泛著白。
可即便如此,她依然沒有哭出一聲。
靖安長公主再次看向建熙帝,忽然喊了一聲:「阿弟。」
建熙帝眼神一震:「阿姐。」
靖安長公主閉了閉眼,像是竭了力,緩和片刻才道:「你還記得當年,我們逃出皇宮的情景嗎?」
建熙帝垂下頭,啞聲道:「記得。」
在他最絕望的時候,是姐姐走到面前,拉起他的手,帶著極致的求生欲奔向渺茫的生路。
「歲歲,你過來。」
歲安起身,結果踩了裙擺,謝原飛快扶住,「沒事吧?」
歲安搖頭,依言上前。
靖安長公主拉過歲安的手,交在了建熙帝手裡。
「阿弟,我們還小的時候,沒有人領著我們,為我們指路,我們只能自己摸爬滾打的往前跑,可是現在的孩子,不同了。你說得對,歲歲現在便要承擔這麼重的責任,往後一定會有犯錯的時候,但只要你在,我始終是放心的。」
「阿姐……」建熙帝聲音嘶啞,泣不成聲。
「好了。」靖安長公主鬆開歲安,又閉了閉眼:「歲歲,你爹呢。」
歲安張口,可在她快要發出聲音的時候,眼眶迅速的濕潤了。
眼淚彷彿和聲音擠在了同一個起跑線上,聲音放出,眼淚便止不住。
可她不想哭,便也開不了口。
謝原上前來:「父親就在外面。」
靖安長公主閉著眼笑了笑:「讓他進來吧,我有些累了。」
歲安看向建熙帝:「舅舅……」
建熙帝伸手抹了一把臉,用力點頭,亦說不出話來。
他起身,已顯老態的手掌輕輕落在歲安肩上,「走吧。」
三人走出房間,李耀就站在外面。
他和歲安一樣,臉上沒什麼表情,見建熙帝出來,也只是簡單作拜。
建熙帝並未計較禮數,擺了擺手,示意他進去。
李耀誰也沒搭理,一個人走進房中,關上房門。
「父皇!姐姐!」一併來此的還有太子,他沒被叫進去,只能在外面乾等,可李耀一句話不說,他根本不敢搭訕:「姑姑還好嗎?」
建熙帝沒說話,歲安卻很快調整過來,沖太子淡淡一笑:「殿下不必擔心,母親的事,朝中的事,都安排好了。」
建熙帝忽然邁步離開。
太子下意識想跟過去,卻聽父親低聲道:「朕想一個人走走,都別跟來。」
太子無奈看向歲安,半晌,他忽然沮喪道:「姐姐……孤錯了,當日我應該多聽聽你們的建議,也該勸父皇謹慎考慮……否則,也不必讓姑母用自己的病情來補救……」
歲安默了默,和聲道:「此次山難並非殿下所願,更非殿下所為,更何況我們及時補救,並無大礙。殿下未來還會做很多決定,每一種決定都未必會一帆風順,不必害怕,也不必過多思慮,都會過去的。」
太子怔怔的看著歲安。
姑母病重對父親打擊尚且這麼大,對歲安更不是一件小事。
可她沒哭,反而來安慰自己。
「姐姐,你若是難過,可以哭出來的,孤……孤已讓人去找大夫,一定能找到更好的大夫……」
姐弟二人在說話,只有謝原發現,原本離開的建熙帝忽然停了下來,回頭看向這邊。
他眼中映著歲安和太子二人的身影,目光卻像是穿越了很遠的年月,看到了遙遠的從前。
昔日,他最絕望的時刻,是姐姐走到跟前,牽著他一路向前,從深淵奔向生路。
她從不停下,從不回頭,從不示弱。
可她卻允許他軟弱,害怕,遲疑。
她把所有正常人擁有負面情緒的機會,全留給他,卻不給自己一絲一毫鬆懈的時刻。
終有一日,她再也沒法牽著誰往前走。
這一次,換他來替她,牽著她的孩子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