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未婚夫
第一章
這是深山裡的一座老宅,三進三出。
屋檐下懸挂著的一對大紅燈籠,被山裡的風一吹,便溜溜地打了個轉兒。
「真好看。」
坐在檐下的少女,微仰著頭,望了望那大紅燈籠底下掛著的長長的穗子。
只見少女只生得十六七的模樣,烏髮如雲,腮凝新荔。
一身嫩黃色衣裙,裹就纖纖身形。
她懶懶散散地梳起頭髮,發間只簪了兩隻顫巍巍的金蝶,眉心間再點一枚月牙形的金花鈿,便添了一絲嬌貴氣。
待她抬起手去夠那穗子,袖衫從臂彎滑落,露出底下瑩瑩肌膚。
立時便令人想到了「冰肌玉魄」四字。
瞧著實在是個世間難尋的美人。
說來也怪,這裡人煙罕至,除了這般美麗少女,只不遠處還立著一個藍衣青年,以及他身後的老僕。
青年頭戴玉冠,腰間配玉玦,面容溫潤。抬眸望見那少女的模樣時,他的眼底飛快地掠過了一絲驚艷,但很快便又被按了下去。
青年身後的老僕不由催促道:「主子,快,快去罷。事情不能再拖了……」
青年聞聲,目光恍惚了一瞬,這才挪動了步子。
他姓季,名垣,字長安。
乃是京中赫赫有名的小郡王。
一月前,他隨三皇子前往荊州賑災,途中遭賊人暗算,流落破廟。而後在廟中遇著了那少女。
他們不便泄露身份,就自稱是要赴京趕考的書生。
少女聽罷,雙眼一亮,竟是收留了他們,等到他們整裝休養好后,才送他們離開。
那少女生得多美呢?
美如畫描,如水中蓮,如天邊月。
她不染世俗塵埃,生來懵懂可愛。
是京都中絕不會有的那類女子。
季垣見之難忘,便動了心思,想要接她入京,於是贈了一些貼身之物給她,向她求娶。
不費半點力氣,少女便點了頭,還歡歡喜喜地說,要來籌備他們的婚禮。
可少女無父無母,長在深山。這般出身,自然是做不了那正兒八經的郡王妃的。
但季垣一想,若是只在深山中辦一回婚事,又不讓旁人知曉,只哄一哄少女,倒也無妨。
且愈見少女費心思地籌備婚禮,如此直白不扭捏,季垣便越覺得她實在可愛動人。
少女同他說:「等大婚那日,我要宴請賓客無數,場面便熱鬧了。」
季垣聽罷也只是失笑。
她何來親朋好友?從哪裡去宴賓客呢?
直到七日前。
皇族中供奉的仙長,突然返京。
隨後三皇子帶仙長來尋他,說那少女不是精怪,便是鬼魅。莫說與之成親了,就是與她一同待得久了,恐怕那陽氣也要被吸食殆盡。若是碰上兇惡的,只怕血肉和骨頭都要被拆了吃掉。
季垣的父母聽聞后,當場嚇得暈了過去。
而仙長撫了撫頜下長須,給他出了一個主意:
「精怪鬼魅者,心思狹隘,睚眥必報。你便是逃了千里萬里,她也能找到你。你既與她口頭上定了親事,不如就借這個名頭,問她索要貼身之物,再要她生辰八字。精怪都有一顆魂珠。若能拿到魂珠,那就最好了。」
「你莫要看她年紀輕容顏美,實際有幾百歲了也說不準。似她這樣修鍊成人形的,手中定然還有不少寶物。你若是能從她手中取走,獻給陛下,那就更是大大的好事了!」
「……」
「夫君。」少女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嗓音清甜。
季垣的思緒就此阻斷。
他抬起眼眸,落在少女身上。
少女似是個不知羞的,二人口頭定親后,便稱他「夫君」了。
只是少女不通世事,自然也不通男女之事,與他倒從未有過親近之舉。
想到此處,季垣也不知道是該慶幸還是什麼。
若是親近了,是不是便會吸走他身上的陽氣了?
季垣喉頭輕動,喚了聲:「阿晶。」
烏晶晶指著那燈籠穗子問他:「好看么?阿俏親手編的。」
阿俏是少女的侍女。
也是陪在少女身邊唯一的人。不,興許那也不是人。
季垣艱難出聲:「……好看。」
他說罷,拾級而上,指著自己的肩頭道:「方才下了一場雨,我身上濕了。」
少女心頭從無煩惱之事,心思自然不夠細膩,時常注意不到這等細節。
烏晶晶輕輕「啊」了一聲,忙起身,輕輕踮腳,再抬手。
她的手指如蔥段一般,輕輕按在季垣的肩頭,一點一點撫過,似是要將那些雨水都撫去。
季垣垂眸。
便親眼目睹了令人極其驚駭的一幕——
那點點水意,像是被少女的指尖吸走了一般,沿著她的指骨,輕輕盤旋往上。
水透明且柔軟,裹住她的手指后,便更襯得她的手指漂亮白皙。
這一幕本該是極美的。
可季垣只覺得腦中轟轟作響。
仙長說的都是真的!
她是精怪,是鬼魅。
唯獨不是人。
季垣重重抿了下唇,方才低聲道:「多謝阿晶。」
少女雙眸透亮,也沒有半點羞赧,她道:「不謝不謝。」
季垣又道:「這衣裳穿著還有些濕黏,到底不大舒服,我去換一身罷。」
烏晶晶應了聲「好」,便帶著他往裡走去了。
季垣就這樣一路跟進了烏晶晶的閨房。
房中擺著一張八仙桌,那桌面老朽不堪,但面上卻擺著兩套嶄新的婚服,緋紅似火。
季垣多瞧一眼,都覺得有些灼眼。
烏晶晶取了衣裳給他換。
季垣一邊解衣帶,一邊道:「還要阿晶將生辰八字與我,我請一位先生,為我們相合一番。」
烏晶晶轉過頭去:「八字是什麼?」
仙長的話在腦中又響起:「她恐怕不會輕易給你這些東西,定會編謊話堵你。」
季垣攀住衣帶的手一頓,道:「所謂八字,就是你於何日何時出生的。凡是要成婚的男女,都要合八字。」
烏晶晶恍然大悟,她道:「玄黃曆四百一十二年一月三日子時三刻。」
季垣不著痕迹地皺了下眉。
若按玄黃曆算。
距今也才十七年。
可精怪鬼魅哪有十七年便修鍊成形的?
想來這話便是騙他的了。
季垣又道:「阿晶可還記得我先前給你的那些貼身之物?」
烏晶晶點頭:「記得。」
她眼尾輕輕往下垂了垂,瞧著有幾分可憐巴巴,她問:「你要拿回去么?」
季垣道:「自然不是。只是,阿晶也要拿一些貼身之物給我才好。如此交換,才可算是定了情,也定了親。」
烏晶晶從桌上取了一隻茶碗,眨眨眼,道:「這便是了,我日日都要用它呢。」
……茶碗?
季垣擠出一點笑容來:「我在阿晶心中,只值一茶碗么?」
烏晶晶:?
不然?
烏晶晶悄然嘆了口氣。
好罷。
成親不該如此摳門的。
烏晶晶轉身,打開自己的百寶箱,翻騰三兩下,從中取出了一支簪子,遞給了季垣。
季垣攥在手中:「可還有香巾、荷包等物?」
烏晶晶搖頭。
她從來不用那些玩意兒。
季垣頓時攥得更緊了些。
她提防我。
季垣笑了下:「那我且先下山去尋八字先生,你便在此處等我。」
烏晶晶點了頭,問他:「夫君要試一試婚服合不合身么?」
她捉來的三隻蜘蛛合力織了老久呢。
季垣匆匆又掃了一眼:「……不了。改日再試是一樣的。」
烏晶晶:「好吧。」
季垣不敢再看她,攥緊簪子便快步朝外走去。
「等等。」烏晶晶的聲音再響起。
季垣的步子一僵:「怎麼了?」
烏晶晶塞了一把傘入他掌中:「喏,撐著下山罷,別再淋雨了。」
季垣一下抓緊了傘柄,指尖還殘留著一點那細滑肌膚的觸感。
他撐起了傘,一腳深一腳淺,如何走下山的他都不知道。
仙長的車駕早早在山下迎接了。
等他登入馬車,仙長撫了撫鬍鬚,一笑:「取來了?待我為你施法畫咒,此後,她便再也尋不到你的蹤影了。只是嘛,這個簪子須得給我。」
「這傘,便獻給陛下吧。」
「聽聞府上二老已為郡王另行選定了丞相府上的千金為妻,在此先恭賀過郡王了。」
那馬車遠去,聲音便也漸漸遠了……
轉眼到了成親這日。
山上山下,方圓數萬里的大小妖怪,都得了請帖,受邀前來。
這妖怪成親,倒也並不是什麼稀奇事。
就如山中野獸一般,大小妖怪也會搶地盤。加上他們本就修鍊困難,若是有那運道不好的,碰上些下山歷練的修士,一刀就能將他們斬了。
因而,若是能結成夫妻,到底也多一分助力。
等再尋到那些妖怪也能用的雙修功法,豈不是還能效仿一下那些修士,靠雙修來增進功力?
只是……
「那小狐狸也能尋到夫君?」
「她不是被族人驅逐出去了嗎?上哪兒找公狐狸與她成親?」
「她自己本就是個血統不純的,倒也不必一定要尋只公狐狸。興許是在那山間,隨便尋了個小妖怪,才化形不久也說不準呢。」
「我還以為她一早就死了呢,沒成想倒是還活到了如今,還要成親了,倒也不容易!」
大小妖怪們議論著,倒也給面子,先後奔赴了烏晶晶的山頭。
小狐狸窮是窮了些,但既然擺了宴,宴上用的酒水食物,總不會差到哪裡去。
小妖怪們蹭的便是這個!
那酒水裡但凡有個一兩靈氣,也值他們跑這一趟了!
而大妖怪們,倒更像是去看狐族笑話的。
這深山中獨一座的老宅,到底是熱鬧起來了。
妖怪們俱都穿得體體面面,一個個擦了粉,塗了胭脂,帶過陣陣香風,若是有人誤入此地,不知道的,還當是什麼神仙擺宴呢。
只聽得宅中「吱呀」一聲輕響。
一身量修長,梳著婦人髮髻,著青色衣裙的女子,端著托盤,推門而入。
她是烏晶晶的侍女阿俏。
阿俏輕聲問:「尋著了嗎?」
烏晶晶轉過臉來,五官皺作一團:「沒有。」她舔了舔唇,才接著道:「連氣味也沒有了,他不會是……死了罷?」
阿俏也皺起了眉:「那怎麼辦?」
「自那日說要下山去尋個八字先生,然後人就沒了。」烏晶晶發愁地道,「不如咱們先去山腳下的鎮上,找八字先生問一問?」
「可是賓客已經來了……」阿俏也跟著發起了愁。
「你把玉髓酒且先與他們分一分吧。」
其實何須阿俏去分呢?
當小妖怪們見著她抱了玉髓酒出來,便已經按不住一擁而上,自個兒分去了。
大妖怪們都有些驚詫:「她從哪裡來的玉髓酒?」
「誰知道呢?」
「真是怪了,頭一回見著這婚宴上,沒有新娘子,也沒有新郎官,只有酒的!」
烏晶晶才不管他們如何議論呢,只管帶了阿俏飛快地下了山。
她模樣生得好,到了鎮里,問什麼,人家也就答什麼,倒也十分省事。不多時便弄到了鎮上三個八字先生的住址。
可誰曉得問過了一圈兒,都說不曾見過季垣。
烏晶晶只好茫然地往外走。
阿俏嘆道:「不如再問問城門口的人?來往出入,他們總是記得的。若是還問不著,便只好當他死了……」
烏晶晶捏了捏指尖,悄悄嘆氣。
可我不想這麼快就當寡婦呀。
她們從八字先生的住處,一路又往城門口去。
這一問,倒還真問出來了。
「此人確實見過,他生得俊宇不凡,過目難忘。更何況當時他身邊還跟著幾位貴人,還有長長的車馬隊伍,就這樣一併……朝那個方向去了。咱們鎮上幾位族老,還親自相送了呢。」
說是城門口,其實也不過是一組土牆。回話這人,便是倚著土牆,神情激動地回了烏晶晶的話。
「那個方向?」烏晶晶抬眸望去。
那是她從不曾去過的方向。
「那是通往什麼地方?」阿俏插聲問。
回話的人一笑:「那邊通往的地方可就多了,不過我知道他們是要去哪裡!我都聽見那些僕從的議論了,說是要回京城!京城你們知道吧?皇帝住的地方!住在京城的,那肯定都是大官兒!這輩子也不知道咱們鎮上哪兒來的這麼大福氣,還能見著這麼多貴人……」
烏晶晶一愣:「他就這麼走了?」
「啊,走了。」回話的人禁不住將烏晶晶上下打量,放軟了聲音問:「你尋他作什麼?」
難不成是那貴人留下的露水情緣?
烏晶晶悶聲道:「尋他成親吶。」
那人先是一驚,隨即失笑道:「你是住哪裡的?」
烏晶晶:「山上。」
那人聞聲更是大笑:「山上的?別說住山上了,那住城裡的,都嫁不了這樣的貴人呢!你怎麼能同他成親呢?你莫要想了,也莫要去尋了。他回了京城,肯定是要娶那些大戶人家的小姐。大戶人家是什麼你懂不懂得?」
烏晶晶搖了搖頭。
「便是那些有地位有錢有權勢的人家!」那人盯著烏晶晶,目光灼熱,「你長得確實好看……」
他這輩子還沒見過這麼好看的姑娘。
「可是那些個貴人啊,身邊不缺好看的姑娘。你且不管他先前與你說了什麼海誓山盟的話,什麼與你成不成親的話,你都忘到腦後去罷。我瞧那日那一行人走得那樣急,沒準兒就是怕你去纏上呢……」
他說罷,搓了搓手,又道:「依我說,你不如就在咱們鎮上,尋個男子,嫁了就是了……」
生得這般貌美,那是修八輩子的福也未必求得來的,咱們倒也不嫌是個與貴人好過的。
這人心頭算盤打得倒好。
只是他對面的少女,卻不接他的話茬,只獃獃問道:「他怕我纏著他?便急匆匆地跑了?」
「是啊!」這人重重點頭。
少女若是聽了,傷心得厲害了,那才好改嫁旁人呢。
烏晶晶抿了下唇,眼尾耷了耷,似是有些難過,有些沮喪。
她喃喃道:「那我便沒有了夫君了?」
「那有何妨?再尋一個不就是……哎哎,你去哪裡?」
既然尋不著季垣,烏晶晶也就不同他閑話了,只扭頭往回走。
阿俏眉心緊皺,默不作聲地跟在她的身後。
那守在城門口的人,忙不迭地跟在後面追,但追著追著,便追丟了。
「真是怪了,怎麼連兩個姑娘都追不上?」
眼見著一會兒工夫,人影子都沒了。這人也只好捶足頓胸地放下了剛才那點妄想。
這廂烏晶晶沿著山路一路向上走。
走著走著,阿俏一低頭,便瞧見了撲滿泥灰的地面上,有三兩滴水珠暈開的痕迹。
阿俏心下一顫,忙轉頭去瞧烏晶晶。
烏晶晶垂首低頭。
眼淚如斷了線的珠子,噼噼啪啪地往下掉,像是掉了一路了。
阿俏心裡有些難受。
身側的少女是個正兒八經的小妖怪,為族人所不容,獨自堪堪長到如今,連十八歲的生辰都還未過呢。方一情竇初開,歡歡喜喜尋了個夫君,還花了大心思籌備婚禮。
結果一轉身,夫君就跑了。
太慘了。
「太慘了……」那廂烏晶晶的聲音抽噎著響起,「喜酒備的是玉髓酒,嗚嗚嗚數百靈石一壇,喜床是姑蘇山上劈下來的神仙木,喜枕是玄冰石,喜服是用咕咕鳥的羽毛織的,我都好捨不得,嗚嗚嗚嗚我太慘了……」
這一開了個口子,便止不住了。
烏晶晶越說越覺得悲從中來。
她的靈石。
她的酒,她的木頭石頭和羽毛。
還有,還有她的簪子,她的傘。
都白費了!
她要快些回去!
起碼玉髓酒她要多喝兩口嗚嗚趁著那些妖怪還沒有喝光!
阿俏:……?
哭得這樣傷心,卻原來不是為情所傷?
只是因著什麼玉髓酒神仙木???
阿俏一時恍恍惚惚紅紅火火。
她都有一分懷疑,主子當初應了那季垣的求娶,並非是心下情動,而是因為那季垣拿了滿兜子的禮物來了……
烏晶晶的哭訴還未停下。
她抽噎著道:「還有,還有……」
還有什麼也是您捨不得的?
阿俏哭笑不得。
「還有阿俏親手編的燈籠穗子,也浪費了……」
阿俏一怔。
這個也捨不得嗎?
阿俏又覺得酸楚又覺得心下好一片柔軟,她從袖中扯了帕子出來,正要上去給烏晶晶擦擦臉。
那廂烏晶晶卻突地一頓:「阿俏,你看地上有塊好長好長,好大個兒的黑木頭!是雷擊木嗎?咱們撿回去罷!」
阿俏走上前去,一瞧。
那哪裡是塊木頭?!
烏晶晶:「……是個人啊?」
她失望地道:「那不要了罷。」
哪裡有雷擊木值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