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0章 救世與滅世
沈晏初失蹤了。
諾大的院子里,不見他的蹤影,就連沈無婪和凌風也有好些天不見,就像不曾來過一樣。
柳如顏踏進房舍,酒盞歪歪斜斜地倒在地上。
那一日,她終是醉了酒,恍惚之間,聽到他在耳邊呢喃了許久。
他撫著她的發,輕聲說:」等我回來,帶你去大理。」
柳如顏倚著案台,坐了下來,手心躺著一枚溫潤的墨玉。
她看了又看,最後將睚眥玉佩戴在胸前,啞然一笑:「晏初,等我活著回來。」
兩世恩怨,是時候,有個了結。
從河口坐船,往東揚帆前行,便是渤海。
沈無婪站在船頭,手臂伸展,執起一塊四面方正的格紋木板,凝向夜空。
這是「牽星術」。
——可定經緯,辨識萬裏海域。
他測出北斗星的方位,又捧出一卷舟子秘本,反覆地比對。
「順著這個方向再走十海里,就能看到峽口。」沈無婪迎風而立,朗聲一笑,「這小子總算沒有白疼,能替老夫找到秘境的入口。」
「前輩苦心孤詣,終而,不負所期。」木輪轉動,一位布衣男子眸色淡漠地說。
沈無婪看向後方,沖布衣男遙遙一拜:「郎君持有帝王璽,又是『負屓』的守護者。天命之人,老夫自當為你效力。」
「天命之人……」布衣男淺淺一嘆,望著遠處,「時隔千年之久,我蓬萊後人,終有重返故土之日。」
沈無婪也負手而立,同樣望著淼淼海水:「也不知道那裡,是否還有故人。」
「咳——」布衣男忽地咳了起來。
沈無婪看向他:「海面風大,郎君還是回去歇著罷。」
「不礙事。」布衣男嘆了一聲,竟從輪椅中站起,一步步,緩緩行至船頭。
他仰望蒼穹,無邊的星宇延伸至盡頭。
「天地遼闊,竟沒有我一方容身之處。」
「閣下大動干戈的,難不成,只是為了找個容身之所?」甲板間隙,有人從暗影中走出。
沈無婪大驚:「柳如顏,怎麼會是你!」
她略一頷首:「沈前輩,許久不見啊。」
柳如顏在船頭站定,睨著布衣男瘦削的背影。
「顧兄,別來無恙。」
顧傾並未回頭:「你知道是我。」
「在得知望風樓的金主是你時,確實難以置信。」柳如顏瞥了一眼輪椅,「畢竟,顧兄仁善,最擅觀音相,又怎會是個心腸歹毒的人。」
顧傾默了一瞬,搖頭不語。
柳如顏走上前,盯著他的腿:「記得最初相遇時,顧兄不慎跌倒,便是因為你患有腿疾?」
「沒錯。」顧傾坦誠。
他身患痹症,每逢風寒濕邪,雙腿就會疼痛難忍。
柳如顏:「剛到河口時,恰逢驟雨,你暗自服藥,再把那藥渣埋在院里。我讓白芷辨過,你患有頑痹。」
顧傾不解:「不過是個尋常的病罷了,你何以認定,我就是那位金主?」
她解釋:「望風樓有我安插的眼線,一早就收到風聲,知道你會來河口。」
顧傾恍然:「沒想到,望風樓聽盡天下事,卻被人反將了一軍。」
「但真正讓我確信是你的,正是沈晏初帶來的那份秘本。」她忽然道。
顧傾詫異。
「晏初在讓我交出秘本時,其實,他在卷中加了一味酒香,這酒,乃是他親手所釀,世間獨一無二。再配以追蹤術,不難找到你的船隻。」
沈無婪憤恨:「這小子,果然沒那麼容易馴服!」
「馴服?」柳如顏凌然一喝,「晏初一向敬你為舅父,你卻竟如此的利用他。就為了你們的一己私利!」
「柳娘子,這世間之事,並不非黑即白。」顧傾轉過身,素手揚起,一道羸弱的光縈繞著他,在他身周徘徊不去。
待離近了,才看清那是一隻只細小的飛蟲。
「蜉蝣者,朝生暮死。縱觀世間萬物,人也不過如此。」
柳如顏攏起眉:「所以,你想要長生?」
顧傾搖了搖頭,似笑非笑:「哪有什麼長生之說,我們歷經萬苦,不過是想尋一個避世之所罷了。不知,柳娘子可有聽過南詔?」
雲南之地,大理建國之前,曾受南詔王的統治。仟韆仦哾
顧傾垂下目:「舊時,南詔大亂,南詔王族八百餘口,皆被唐人所殺,血流漂杵。殘存的一脈逃入深山老林,世代繁衍,一向都與世無爭。」
他抬起手,掌心平托,那些飛舞的小蟲頓時聚做一團,宛若神州。
「我南詔王族,擅長蟲蠱之術,會取各地毒蟲製成一蠱,可觀地氣。十年前,蠱相突然變了。」隨著他話音落下,手中的飛蟲再次舞動,神州圖隨之變化。
「紛亂的時局逐漸結束,九州一統,國力更甚從前。最後,宋國揮兵南下,血洗白族聖地。」
顧傾舉目,眼中透著一絲悲憫,竟讓她心頭一震!
傳說,觀音大士有三十三重化身,在十方界普度眾生,而顧傾此刻的眼神,與他筆下的觀音像重疊,恍若神佛臨世。
「九州內亂,我國子民得以繁衍生息。一旦九州大統,大理腹背受敵。」顧傾長嘆,「我族不能再戰了……」
柳如顏道:「所以你機關算盡,步步為營,是為了防止九州一統,對大理國出兵?」
「卧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顧傾苦笑,「宋軍誅滅各國,又豈會容得下大理。」
她抿了抿唇,又問:「你可有想過,被你利用的那些人,憑什麼為你而死?」
顧傾臉色肅穆:「救世者,自當有人犧牲。換得百年安寧,足矣。」
「難道空凈大師的死,你也能夠視若無睹!」
顧傾闔目:「蓬萊秘境,九死而一生。我族願以自身性命,尋一處避世之所。從此,再無戰亂之憂。」
柳如顏上前兩步,眼裡布了血絲:「你有你的救世大業,而我,只想護著柳家莊,護住泉叔他們,為何你連這些人都不肯放過?」
顧傾頓住,凝視著她。
「柳家的事,我也深感痛心,但亦是無能為力。」他緩緩道。
柳如顏掄起拳,沖他斥了一聲:「好一個無能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