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4章 情之一字
第三日,午時送來齋飯。
凌風笑呵呵地端出碗:「還別說,這做飯的人手藝甚巧,變著花樣做美食。」
到了夜晚,依舊麵食為主,又配了幾顆碩大的紅果。
沈晏初凝著果子,驀然想起去年寒冬,在金陵宮殿,他擇了幾顆紅果,帶回去給她嘗鮮。
第四日,第五日……直至月末,接連送來的齋飯都讓凌風讚不絕口。
沈晏初落下竹筷,隔著一盞風鈴,看向窗外。
廚房,柳如顏一身灰布僧衣,在灶台間忙碌。
她乍一回頭,瞥到外面立著個男子。
她不由得唇角抿起,到最後,卻咬緊唇齒,眼眶泛起了紅。
沈晏初大步走來,直至她面前,頓住。
柳如顏醒過神,沖他行了一記佛禮,雙手合十,笑容尚且和煦。
沈晏初凝著這個佛門弟子,眼色一片沉靜。
他抬手撫上她眉心,嗓音出奇地輕:「為何你眼中含笑,心裡卻這番苦?」
柳如顏連忙垂下頭。
她雖特意改過容貌,但沈宴初會識七情,她心中所想,又豈能瞞得住他。
「許是貴人看錯了。」她變作男聲,沉穩答覆。
凌風站在一旁,發現主上待她有些不同。
凌風一拍手,笑著說:「這位弟子怪有趣的,手藝甚巧,人也激靈,不如就留在主上院里,省得讓和尚們送飯。」
沈晏初並未開口,凌風便當他是應下了。
雖說是齋飯,柳如顏卻格外用心。
每日清晨,她會跑去後山開闢的田裡,采來新鮮的綠蔬和紅果。
沈晏初用餐時,她則候在一旁,見他將飯菜食盡了才肯離去。
這日,柳如顏等他吃完米飯,笑眯眯地瞅著他瞧。
「為何這樣對我笑?」沈晏初擱下碗,眸色毫無波瀾。
「見貴人多添了一碗,小僧心感愉悅。」
沈晏初驀地胸腔一痛,他淡然如水的眼,落到她臉上。
那笑容,明媚地晃眼。
但僅僅只是一瞬,他眼裡乍起的光,又歸於平靜。
「貴人可有什麼想吃的,小僧明兒去準備準備。」她笑意未泯。
「果腹之物罷了。」沈晏初平淡道。
她唇邊的笑容終於散去。
「你若想做,就隨意備點。」沈晏初再次開口,語氣中不經意的溫柔,夾雜著風鈴聲,讓她險些以為他還存了一分情念。
但對上他冷漠的眼,柳如顏斂住心思,恭敬地回:「小僧知曉了。」
桂花飄零,像是落了滿園的雪。
凌風興沖沖地跑進園,端著一份桂花糕,一邊大獻殷勤:「主上,這糕是我從廚房拿的,記得你從前就愛吃這個。」
沈晏初伏案而坐,頭未抬:「不必了,你分給僧人們食用。」
「誒?」凌風頓覺喪氣,盯著碟子瞅,「不吃怪可惜的。」
凌風正想走,柳如顏舉步而入,手中捧著桂花糕和香茗。
「小僧做了些糕點,貴人可要嘗嘗?」她淡笑著問。
沈晏初抬頭,看見一塊塊雪白香糯的點心,上面灑滿了桂蜜。
「好。」他落筆,修長的指捻住一塊。
凌風眼睛都瞪直了!
同樣是桂花糕,憑什麼主上只吃那僧人送的?
他暗道一聲不妙,恐怕這小子討到了主上歡心,自己地位不保!
「無事便出去。」沈晏初道。
凌風瞥了眼柳如顏,又瞥了眼主上,萬般不情願地退了出去。
「貴人在寫什麼?」柳如顏將茶葉碾末成膏,徐徐倒入熱湯,待到白沫四起,她把點好的禪茶呈在他面前,歪頭去看他寫的經文。m.
沈晏初筆尖一滯,聲音很輕:「是往生咒。」
往生咒,可超度亡靈。
他接著又說:「我罪孽深重。」
柳如顏凝著他頭頂,眼睫顫了顫:「貴人何罪之有?」
沈晏初掌心合十:「我曾對柳氏忠門動過殺心。」
她屏住氣,小心翼翼地問:「後來如何了?」
他答:「因緣巧合之下,我忘記往事種種,也忘了這段仇怨,所以至始至終,我並未對柳家出手。」
柳如顏拽緊指尖,又聽他說:「在柳家莊外,有一條河。當日,望風樓的殺手欲逼迫船夫渡河,船夫不允,舅父便種下血咒,攝住了船夫。」
「只可惜。」他空寂的眼落向窗外,「舅父對焚心訣的造詣,絲毫不在我之下,他攝我心魂,讓我產生幻覺,誤以為那船夫為我所害。」
「這一世,我對不住一個姑娘。」沈晏初淡淡說著,面無喜悲,「我願皈依佛門,洗清罪孽,日日誦讀經文,只願她這一輩子,平安順遂。」
「念經若是有用,還要王法作甚?」柳如顏啞了嗓子,「貴人就沒有想過,回去找她?」
沈晏初闔住眼:「她恨我至極,已無顏面與她相見。」
「若是,她想見貴人呢?」柳如顏道,「何不,對她當面解釋?」
沈晏初捂住心口:「那一晚我墜入海里,焚心訣九重境已破,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她若是見了,徒增傷悲罷了。」
他無欲無情,又怎會再歡喜一個人?
此生,不若不見。
不想見她,為他垂淚。
柳如顏一時間無言,曾經的軟噥細語,溫柔繾綣,此刻紛紛化作冰和雨,再也感受不到一絲溫度。
他默了默,抬目,睨向面前的「小僧」。
「三日後,便是法會。」他合攏經文,不再作聲。
柳如顏忽然想起,在剃度法會上,沈宴初受戒出家,從此他便是佛門中人,與這紅塵濁世斷了個乾乾淨淨。
看來,他是真的捨得!
她不知何時走出的小院。
腳步虛浮著,恍恍惚惚之間,憶起了許多。
她分明是鼓足了勇氣才踏進的無相寺,但沒想到,當她親耳聽到他要出家,所有的執著,在這一刻轟然倒塌。
回到僧房后,柳如顏開始收拾行李。
夜尋見她一聲不吭的,忍不住問:「你真要走?」
柳如顏垂著頭,臉埋在陰影里:「不然呢,留下來看他剃度出家?」
「依本君之意,宿主不如撒撒嬌,或許能把人留住。」
「郎無意,妾又何必有心?」她說著說著,聲音弱了下去,「從此橋歸橋,路歸路,他做他的得道高僧,我過我的逍遙快活。」
「情之一字,最是誤人吶。」夜尋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