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九章 和雲自清的過往
我還沒感受到雞毛撣子再次落到身上,便只聽到外頭來報:「老夫人到!」
祖母在兩位女婢攙扶下進來,其中一位正是阿翠,她是位溫和慈祥,滿鬢銀髮的老人家了,與我昔年在她膝下已完全不一樣了,我正欲行禮,卻已被她一把攬入懷中,她「心肝寶貝」地叫起來,我卻忍不住抽泣起來,一邊又扶她在堂上坐下。
母親此時形容不再像之前那樣可怖,雞毛撣子也交由女婢拿至一旁了。
母親向祖母請安:「母親大人慈安!」祖母自個兒用帕子為我擦了擦淚珠,輕撫我後背,馬上便訓斥母親道:「若是我晚來一步,洲兒要有個三長兩短,我看你如何交代!」
母親此時仍不服氣:「兒媳管教女兒,也是為她長遠考慮!」
「管教孩子仍是你夫君的事,你只管顧好這孩子起居日常,何要你來插手?」
我深知母親與祖母向來脾性是不合的,多年來,母親也只是盡子女本分,從不越矩,但也從不親熱,祖母總嘆沒個女兒能陪她解悶,直至祖父駕鶴西去,祖母越發憂愁,遂搬到郊外莊子里去住了,我出生后,祖母自是十分歡喜,我洗三宴,周歲宴俱都比兩位哥哥都隆重許多,比普通人家的嫡長子還要風光氣派幾分。
記得幼時與人鬥蟋蟀,對方的蟋蟀不敵我那隻常勝將軍,偏偏氣性又小,自己那隻又丑又小的黑蟋蟀慘死在我常勝將軍手上,竟然一腳上來將我常勝將軍給踩死。偏偏我又是個不肯相讓的,氣不過在地上隨手抓起一把石子朝他扔過去,那傢伙被迷了眼睛,又被我上前甩了兩個打耳光,竟沒出息地跑回家告他那個鄉長父親去了。
那鄉長上門來為難爹爹,爹使了些銀錢仍不能解決,母親只管推我去賠禮道歉,八九歲的小丫頭是最倔的時候,使小性子不去,爹爹生意受阻,也欲使我登門,祖母卻出來訓斥:「女兒家最重要的是那份心性,你此時為著一件小事,讓她受人欺壓,才向人低頭,將她心性磨了,日後豈不是怕事之徒,如何立足?」爹聽了這話,才就此作罷。自此整條街上,都知師家是極愛女兒的人家,上門為兩位哥哥說親的媒人都快踏破了門檻。
現下憑母親那樣的口無遮攔的火爆脾氣,不知局面將要如何,我一面擔憂祖母動氣,一面又恐母親委屈,婆媳不睦,思及此,才隱隱有後悔之意。
祖母又道:「我也不是個沒道理的老太婆,阻攔你同娘家走的近,這多年來,你那弟媳如何如何,我也都睜隻眼閉隻眼,並不多管,洲兒還太小,不懂大人之間的事,偶爾任性妄為,與你那弟媳有個衝突,倘那白氏是個值得尊敬的長輩,洲兒我自親來教訓,而今你為了那一等人物,卻要教訓我的寶貝孫女,我便第一個不肯!」
祖母語氣平和,母親聽的竟垂下淚來,不再言語。此時父親也在眾人簇擁下大步流星地跨進廳來,家裡一時好不熱鬧,父親一向也是偏愛我的,我心中更覺安穩。
他先像祖母行禮作揖,並道:「母親切勿動氣傷身,晴晴的脾氣您向來也是知道的,您要多擔待,此事雲兒那幾個丫頭已經將事情原委都告知於我,兒子會有公正決斷的。」
父親此時轉過身來,看了我一眼,說:「你這一挨打,可真是興師動眾,還不快快退下反省,還想等著你大哥哥與大嫂嫂也來此嗎?」
我亦配合父親,這就行禮離開了。
阿翠攙著我左手,扶我回房,右手此刻動彈不得,我情緒稍稍穩定,便問:「祖母可是你請來的?」
「是,我看見夫人動了氣,便乘亂出去找了老夫人來!」,她聲音都有些弱弱的,想必也是害怕了。
我反手握住了她的手,右邊的傷口又痛了起來,忍不住發聲,面色也白了幾分,阿翠此時哭出眼淚來:「都怪我,早知如此,便該攔著小姐!」
我強笑,道:「無妨,只是以後不要再輕易去打擾祖母,連累她老人家為我擔心,我心有不忍。」
阿翠應「好」。
我們主僕二人回到院子時,只見一男子身材高挑,腳步翻飛,來回踱步,似有焦急神色。
我此時心思仍在留春居中,不知祖母與爹娘該當如何,因此也無心應客,走近看來人是雲自清,我卻也不願搭理,不願再瞧他。只自顧自地轉入屏風後去,進了房門,將其反鎖。
我斜靠在床沿,心中思緒萬千,只隱約聽得阿翠與他交談。不知何時,我竟昏昏沉沉睡了過去,這一睡便是兩個時辰,再起來外面已經掌燈了。
我剛想喚阿翠,右臂疼起來才知午後鬧劇並不是夢境,房門也被我反鎖,便稍稍整理推開房門出去,只見廳上兩人俱在,正是阿翠與雲自清,皆垂眸不語,斂氣無神。
阿翠過來攙我,雲自清也起身,他緊緊地盯著我,流露出關切擔憂之感,我忍不住喚了他一句「宥哥哥」,他才回過神來。師家與杜家是鄰家,我爹與他爹關係也近,自然我們小輩也親近些。
只是我們性子相差甚大,他是個端莊儒雅的君子,遠近聞名的孝子,我不過是個調皮搗蛋的丫頭,有仇必報的小女子。幼時我也常常捉弄他,但他一概領受著,從不惱怒,亦從不報復,久而久之,我便也覺得沒甚意思,反而多添几絲愧疚。
雲自清聽到我喚他,立馬撇過臉去,將帶來的藥箱打開,臉上多了幾分悲戚神色,看的出來他是真的擔心挂念,我不願拂他好意,又知他醫術高超,便輕挽起袖子,現出傷口來。
那雪藕一般白嫩的兩條手臂,多了一道觸目驚心的血紅傷痕,我看了之後更覺疼痛,眼裡不知不覺中噙滿了淚,雲自清以為我如此怕疼,更加不敢用力。
阿翠從房裡拿了一個軟枕讓我墊著,雲自清輕聲同我說:「要是怕疼便閉上眼!」說著一隻溫暖有力卻骨節分明的手遞過來,他又道:「若是還忍不了,你便咬我!」我心下一驚,想:「醫者最重雙手,他竟肯將手遞與我咬著,怕是對我好的有些過了,這實令我惶恐。」雲自清似是也覺越矩,又見我遲遲沒有回應,手又慢慢地縮了回去。
阿翠是個極伶俐的丫頭,趕忙遞了塊毛巾過來,道:「杜公子照料病人竟也不知輕重了,連手都不稀得顧了,我們小姐可是個體諒大夫的好小姐!」
我笑道:「我咬毛巾就行了,想起關公刮骨療毒,我這點小傷倒是矯情了。」
雲自清也強笑道:「說的極是!」
雲自清極認真地觀摩著我的傷口,我細細地端詳起他來:「生的一張方正的臉,平白無故總給人威嚴果敢之意,其實卻是個細心溫柔的男子,眉濃而彎,臉色顯出一種肌膚光澤的白皙,笑起來也是淺淺的,頗有幾分儒雅之感。」
他明明緊盯著我的傷口,不知怎地竟察覺到我在看他,忽地問我:「妹妹可看出了什麼?」我被他問的一時語塞,緊張地轉起了衣帶,本不知該如何答他,腦中不知怎麼靈光乍現,道:「我瞧宥哥哥生的好看!」
他笑了,笑的極其明媚嫵人,我自知笑起來沒他好看,便發出「哈哈哈」的聲音來扮個小丑。
阿翠端來一盆熱水,為我清創傷口,雲自清卻使阿翠退下,說:「我來吧!」
他比阿翠還細心上十倍不止,每觸及我肌膚,總問一聲「可弄疼你了?」我後來答得不耐煩了,只以搖頭來應。
后又為我敷藥,我見他啟封一罐,裡面的藥膏呈明黃色,聞之卻有一股清香氣味,不禁好奇道:「這葯怎這般好聞?」
「我知你極不喜刺鼻氣味,便在葯中加了幾味不影響藥性的香料,這樣一來便掩蓋了!」
他說的雲淡風輕的樣子,我後來再也沒忘掉。
為我包好紗布,那是一個傻氣的蝴蝶結,天色已極晚了,我欲留他吃晚膳,他卻不肯了。阿翠端上來的鳳梨酥硬是塞與他,他才勉強吃了兩個。
阿翠將四角的燈都點上,才來我跟前細數宥哥哥的好:「小姐,你可知是誰幫我請的老夫人來救你!」
「那人前腳剛走,你這麼快就讓我猜謎,我都懶得理你!」
阿翠仍是不氣餒,又道:「當時滿院子的人看見夫人動怒,沒人敢去與我一起套車,幸碰上了杜公子,真是萬幸!」
我嘆了一聲,摸了摸阿翠的頭,道:「希望我們接下來的日子是萬幸才好!可等著被爹娘與祖母發落吧!」